第21頁 文 / 季可薔
聲聲咆哮,在葉聖恩心海掀起驚濤駭浪,他很慌,卻知道自己必須力持鎮定。
「如果你真的要這樣輕忽自己的生命,我也沒辦法,你已經不是個孩子了,我不可能一輩子看住你。」
這答案,並不是葉朝陽想聽的,他鬱憤地瞪著兄長。「哥,你這人——真的很無情。」
「或許吧。」葉聖恩閉了閉眸,或許他總是壓抑情感的處事態度令弟弟無法感受到他的愛。
「是因為那個朱挽香吧?」葉朝陽厲聲逼問。「那女人對你真有那麼重要嗎?為了她,你不惜背叛我!她究竟哪一點好?讓你那麼迷戀她?」
「我愛挽香。」葉聖恩溫聲回應。
「不對!你不愛她!」葉朝陽狂怒地嘶吼。「你向她求婚,只是同情她一個人孤苦伶仃,可是哥,沒用的,她不可能成為我們葉家的媳婦,她配不上——」
「夠了!」葉聖恩再也無法保持冷靜。「你鬧夠了沒?朝陽,媽收到的那封告密信是你寄的吧?你為什麼要那樣中傷挽香?你知不知道她因此早產,而我們的寶寶到現在還得用人工呼吸器保命?你知不知道我差點失去他們母子倆?如果……如果他們有個萬一……」他顫著唇,言語卡在喉腔。
見他眉宇糾結,葉朝陽似乎也領悟自己闖了件大禍,眼神閃爍不定。「情況真的……那麼嚴重?」
「我不能失去他們,不可以!朝陽,你懂嗎?」葉聖恩痛楚地望著弟弟。
葉朝陽惘然無語。
「你想報復我,想讓我痛苦,現在這樣,還不夠嗎?我的兒子可能小命不保,我愛的女人恨我,這樣夠了沒?你還不滿意嗎?」
「我——」葉朝陽臉色刷白。
「你對不起婉兒,我對不起挽香,我們都同樣對不起自己愛的女人,我會盡力彌補挽香,你呢?」
「彌補……有用嗎?」葉朝陽慘然搖頭。「婉兒不會原諒我的,她一定會恨我欺騙她。」
「你怎麼知道她不會原諒?你努力過嗎?」葉聖恩輕輕歎息。「你以為婉兒為什麼要跟我訂婚?是為了逼你現身!她早就知道真相了,她只是希望你能回來面對她。」
葉朝陽愣住。「她早就知道了?」
「就像你瞞不過挽香一樣,她也發現了我跟你不一樣。那時候你為了不讓大家看出破綻,努力扮演我,但只有在她面前,你是放鬆的,其實你給她看的,都是真實的你。」
「她真的……都知道?」葉朝陽動搖了,眸中怒火盡滅,隱隱浮漾淚光。
葉聖恩放柔嗓音。「你雖然口口聲聲逼我跟婉兒結婚,但其實你捨不得將她讓給我吧?挽香告訴我了,她之所以會知道我訂婚的消息,是有人在信箱裡留下一本雜誌——是你留的吧?其實你希望她來破壞我跟婉兒的訂婚宴,對嗎?」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怎麼想的——」葉朝陽咬緊牙關。「我是以你的身份跟她交往,我不覺得她會喜歡我,但我又——」
「你又不甘心。」葉聖恩淡淡地接口。「你希望她喜歡的是真正的你,就像你其實也希望爸媽跟二叔他們能認出你不是我。」
葉朝陽一震,悚然瞠視兄長。
葉聖恩微微勾唇。「我仔細想過了,你跟我玩交換身份的遊戲,不單只是為了報復我,你真正希望的,是大家能夠重新接受你。」
葉朝陽倏地別過頭,不敢迎視兄長的目光,或許是怕自己的心事無所遁形。
「其實你不喜歡自己,對吧?朝陽。」葉聖恩瞭然地注視弟弟。「因為你覺得自己比不上我,恨自己沒用,你口口聲聲說恨我,其實最恨的,是你自己。」
他恨自己?葉朝陽悚然震住,這麼多年來,他一直以為他恨的是這個長得跟自己一模一樣的哥哥,原來他真正恨的,是自己?
「原來是這樣……」他驀地笑了,笑聲銳利如刀,剜割自己,也剜割兄長。「對,沒錯,我討厭自己,因為我樣樣都比不上你,不論我怎麼做,所有人都還是愛你比較多,而你總是這麼雍容大度地收拾我這個弟弟闖的禍,永遠對我這麼親切、這麼體貼——哥,你知不知道,你這樣會讓我更覺得自己好可悲、好卑微!」
「因為你內心裡,還是希望大家能喜歡真正的你。」
葉聖恩沉痛地歎息,完全理解弟弟的矛盾心事,而這樣的矛盾,也有部分該歸咎於他。直到現在他才恍然大悟,他愛弟弟的方式錯了,他自以為是的愛,其實只讓弟弟因此更看輕自己,更無法坦然接受自己。
「從今以後,所有的事情都得你自己面對,這是你自己的人生,你得自己負責。以前我會想幫你,但現在我不會了,我已經很明白自己能力有限。」
葉朝陽震顫地望他。「你……恨我嗎?哥。」
他的弟弟,正悔恨著,問他恨不恨,其實是祈求他的原諒。
葉聖恩微笑了,握住弟弟肩膀。「我只是發現我愛你的方式錯了,我總是幫你收拾殘局,反而讓你更不能做自己。」他幽幽歎息,道出這些年來一直執著的心願——
「我希望你回家,朝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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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喜你,你弟弟終於肯回家了!」
「謝謝。」葉聖恩微笑,接過好友遞過來的酒杯。
經過連日的奔波,公司、醫院兩頭燒,這天,他總算撥出空來,來到好友程予歡開的餐廳——「雪娃娃」。
餐廳已經打烊,而兩個他從高中時代便交好的麻吉正坐在院子裡等他,程予歡身上還穿著廚師袍,叱吒台灣夜世界的關徹仍是一貫的全身黑,很矜持地守著他黑夜帝王的形象。
一見到他,程予歡便迫不及待地拷問近來發生在他身上的一切,他也很乾脆地「認罪」,將一切來龍去脈坦承相告。
「……不過就算你弟弟的問題解決了,你老婆恐怕還是不會原諒你。」程予歡感歎地搖頭。「還有你兒子——」
「他怎樣了?」關徹接口問。「現在情況還好嗎?」
「還好。」提及兒子,葉聖恩神情很複雜,夾雜著心疼與欣慰。「前陣子他發生敗血症狀,但還是熬過來了,現在情況很穩定,他真的很了不起,連醫院護士都說,沒見過他這麼堅強的嬰兒。」
「當然,是你的兒子嘛!」
「是啊,是我的兒子。」而他永遠以此為榮。「不過我想,寶寶的堅強比較像是遺傳自媽媽,不是我,所以我們才把他取名叫『海生』,因為他跟他媽一樣都是海的兒女。」
「海的兒女?」程予歡與關徹好奇地交換一眼。
「聽你形容朱挽香,感覺好像是個很倔的女人?」關徹探問。
「她是很倔。」葉聖恩苦笑。「不管我怎麼說,她還是堅持離開我,她說等海生可以出院的時候,她馬上就要帶他回台東去。」
「意思是,你留不住她嘍?」程予歡蹙眉.
「看樣子是留不住。」
「說起來算是你活該!」雖然同情好友的處境,程予歡仍是忍不住嗆他。「我如果是朱挽香,我也會生氣啊!乖乖在小鎮等你,結果等到的是你跟另一個女人訂婚的消息,來台北找你,不但被你家人排擠,連你也不認她——誰能受得了這種侮辱啊?」
「就是啊,聖恩。」關徹也不能諒解。「你這次真的闖大禍了,就算是為了你弟弟,你也不該這麼對她。」
「我知道是我不對。」葉聖恩認命地接受好友一致的撻伐。自從高中時代成為死黨以來,三人已經是十多年的交情了,而他總是扮演開導者的角色,這還是第一次,他必須乖乖聽訓。「那時候我只想著怎麼樣彌補朝陽而忽略她了,我以為可以等事情解決後再去台東接她,沒想到會把她牽連進台北的這一切。」
「你啊,就是太有自信了!你真以為事情可以像你想像的那樣兩全其美嗎?魚與熊掌,不可兼得。」程予歡煞有介事地教訓好友,好不容易逮到機會可以對這個一板一眼的傢伙說教,他可是樂得很。
不過照例,最愛與他鬥嘴的關徹又唱反調。「其實這也不能怪聖恩,你說他從小到大,哪一件事不是到他手中就服服貼貼的?他從來沒搞砸任何事,也從不犯錯。」
「可偏偏這回,他就是犯了錯啊!完美先生也有破功的時候。」
完美先生。葉聖恩眼神一黯,憶起朱挽香也曾如此形容他,而他並不覺得這樣的詞彙冠在自己身上是件光榮的事。
「我只是個平凡人。」他澀澀地低語。最近,他特別深刻地領悟到這點。「我以為自己可以兼顧一切,但顯然不可能。」
「當然不可能啊!你又不是超人,幹麼老是把所有責任都攬在自己身上?」程予歡歎息,眼見好友神情寥落,也不忍太苛責。「算了算了,這種頹靡失落的調調不適合你,喝酒喝酒!」他刻意歡快地舉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