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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文 / 岳靖

    但,那個海英實在太多嘴!他還沒痛快,先不高興,霍地站起身,低聲冷調地道:「海英說的沒錯。你可以放心開個價——任何對你而言——合理的價,我都接受。」

    說了那麼多,只有一個才是真正重要——他要那幢房子,就這樣,沒有其他!

    平晚翠聽得夠清楚了,點點頭,她低斂的濃密睫毛遮擋了雙眼。歐陽荷庭看不出她的情緒。她拉起他的手,把方帕置於他掌中,歸還他。「謝謝你,歐陽先生。」放下他的手,逕自往庭園走。

    歐陽荷庭盯著掌中的方帕。沾了泥,多了一抹香,泥洗得掉,這抹香飄竄他鼻腔,進駐他腦海,才是最麻煩的事!他凜凜神,收握五指,丟不開,只好放回口袋中。再抬眸,以為她重返緩坡新花田,卻見她走過大半庭園,直往薔薇高牆裡的圓拱門。

    她要出門!

    長腿邁步,歐陽荷庭沒多想,追上踽踽獨行的倩影。

    「你要去哪裡?」他叫住正在拉開門板的她。

    平晚翠回首,對他微微笑,那笑帶出她美顏的空靈神韻,她甜潤的嗓音在說:「我要去一個地方,你要跟我一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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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夢中難以捉摸的美好,他如果不把握、不靠近,她鐵定會消失。歐陽荷庭應聲好,走向平晚翠。她沒等他,翩然旋出門外。他站在情侶巷時,她已朝上走了一段。

    那方向,歐陽荷庭未曾去過。他自碼頭人行步道走上情侶巷三次,三次都只走到中段——她的家——從來沒有多走一階。他是異鄉人,不清楚這兒陡長的石階道最高通往哪裡?是天堂?是美麗新世界?或是,另一座她造的伊甸園?

    歐陽荷庭望著平晚翠的背影融進晃晃爍爍香檳色中,拾級而上的步伐加快再加快。她比他更快,輕盈、閃亮,猶如蝴蝶揮翅擾動光流,讓人瞧得眼前一片金燦燦,嚮往也追不上,心裡著實急切。

    「晚翠!」他喊出聲。「到底要去哪兒?」

    平晚翠沒停下。他回答好,就得跟她來。她越走越快,如登天,出了頂端巷口,不見人影。

    「晚翠!」歐陽荷庭跑了起來。

    上到頂端,他焦心尋望。斜對面——

    一名女子飄逸灑脫地迎風佇立著,她的頭髮飛了起來,背景是雅致的雙層樓。

    這麼近!歐陽荷庭眼神吃驚帶恍惚。是真,或夢?臨海大道原來交連著情侶巷!

    走過情侶巷,即成家……

    那女子站在屋宇台階朝他揮著手,像個妻子在家門前,等待回家吃飯的丈夫。他直越車道,被按了喇叭。腳步沒停。再停。追不上她。

    過了車道,他們終於面對面。

    她說:「走吧,我們進去。」

    那建築立面的花草浮雕很典雅,屋頂是金白曲紋雙合鑲嵌,襯映藍天的華麗天際線。與鄰居不同,正門八級台階夾側花圃栽種藍星花,而非扶桑花。

    平晚翠走入門廳,掏出長衫裙邊袋裡的鑰匙。她早已準備著。他說他想定下來,她就準備著。

    這收在寶盒裡的鑰匙好久沒使用,鎖有點難轉動,她試了幾次,開不了門。

    「我來。」歐陽荷庭接過鑰匙,順利開了門。

    是技巧好?還是真的屬於他……

    美眸在歐陽荷庭身上停睇許久,直到歐陽荷庭把鑰匙交回她手中,平晚翠才別開臉龐,先行走入屋內。

    玄關桌上的帆船模型,大得可以躺下一名三歲孩童。平晚翠纖指小心翼翼地順過船身,像在回憶,慢慢摸索每個角落,緩緩移動走往內室。歐陽荷庭跟在她身旁,不發一語。

    這屋子,擺掛很多獎盃獎牌,全與帆船相關。芬蘭式小艇一級冠軍獎座超過五座,亮閃閃地裝飾客廳角窗窗台,索林船級冠軍獎座也有四座,高占壁爐額,鋒芒絕對勝過火焰。

    「我父親是加汀島最優秀的帆船運動家……」嗓音飄邈虛幻,平晚翠望著壁爐正上方懸掛的巨幅相片。

    相片裡的男人站在帆船側舷,身旁靠著一名貌美孕婦,陽光染灑他們燦爛的笑容。她說,那是她的父母。他們一個是帆船好手,一個是完全不懂帆船的水上運動報記者。

    父親平凱峻十六歲開始在不同的船級賽事,締造許多無人能破的佳績,不到二十五歲,已是職業賽中人人景仰的傳奇人物。母親易岱雲奉命採訪父親。他們相約在加汀島歷史悠久的「咖啡香氛」。父親失約了。正午時分,母親在海灘找到父親。一見面,母親指責父親說,她一個不喝咖啡的女孩子,在咖啡專賣店等他一個早上!父親說他沒時間去,轉身又跳上風浪板,悠然馳騁於藍海。母親氣壞了,拉高窄裙,脫下陷在潔白貝殼沙裡的三寸細跟鞋,推著一艘孩童用的小艇就往海裡追父親。母親哪是父親的對手,一個浪頭打來,將小艇掀翻,母親落海弄得渾身濕。父親將母親拉上岸,說她不懂帆船,怎麼採訪他,不如和他談戀愛算了,接著,眼神無賴地掃視母親濕襯衫底下的美好曲線。母親賞了父親一巴掌,第二個巴掌要落下時,父親攫住母親的手,一把將她拉進寬大的胸懷,給她一個深吻。

    「這就是今日的採訪——你拿取了愛漂泊的帆船運動家的心——」那天父親如此對母親說。「你這麼回去交差吧。」

    父親早見過母親了,在「咖啡香氛」窗外,他看著那顰眉蹙額直瞅腕表的絕色女子——她哪是什麼水上運動報記者,活脫脫是上天派來使他迷航的女神!

    那天,加汀島的陽光無比艷麗,扶桑花熱情地開滿整座城,在父親眼裡,只有母親最美最好。父親展開熱烈追求,母親哪抵擋得了,何況他們注定相屬。兩人很快深陷情網,溫溫馨馨同居在情侶巷,小屋子裡堆滿父親自各大賽事贏來的獎盃,母親已不當記者,每天作剪貼,收集父親的相關報導,沉浸在簡單而甜蜜的幸福裡。幾年後,母親懷孕了,父親於遠航賽前夕,牽著母親的手走過情侶巷,將臨海大道的「家」送給母親。父親說,等他帶著冠軍獎盃回來,他們就搬入大房子,將他所有的榮耀、妻子和孩子,全放進「家」裡,他要好好守護這些寶物。

    那次賽事航程得從這座島航過那座島、從這國航至那國,所有參賽船隻加總的航程超過三十三萬英里。開賽前,母親去送父親。父親要他的勝利女神上船合影,那照片算是他們一家三口第一張、也是最後一張、更是唯一一張的合照。

    「那次比賽,是我父親第一次沒抵達終點的比賽,」平晚翠語氣輕歎。「聽說中途發生了意外,死在巡航艦的手術台上……」

    那賽事,父親已經參加過好幾屆,從來沒有一屆像她出生那年,無颶風、無雷雨、更甭提碰上寒流,彷彿所有危機均不存在,但事實上。在任何一次賽事發生事故的可能性從來不是零。

    死神悄悄地朝父親後方靠近,就在父親事業、家庭差不多完滿之際,毫不留情地將鐮刀揮向父親。

    帆船行家說的「意外的順風換舷」——這種事會發生在父親身上,幾乎沒人相信。帆船運動協會事後調查父親的船艇,也沒找到證據顯示父親保險措施做得不周延。某些外地參賽者說,父親不該讓懷孕的母親上男人賽艇……

    流言謠言在加汀島外滿天飛的日子,母親堅強地生下她,並且將父親送給她的「家」,打造成紀念館。

    母親每天到紀念館導覽緬懷父親的群眾——這些人大多是與父親同年代的帆船運動愛好者,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母親對他們講述他們所不知道的父親。小時候,她也喜歡聽,喜歡看著紀念館裡的照片、獎盃,聽母親講父親。

    後來,她漸漸長大,參觀紀念館的人數跟著一日一日減少。母親和她都知道父親差不多讓人給淡忘了。與她同齡者,幾乎沒人知道「平凱峻」這名字,曾經是加汀島帆船運動最輝煌的代表。

    加汀島本來就是帆船運動盛行地,一年出好幾個年輕高手,父親已不再是傳奇。直到有一天,完全沒人來參觀,母親關了大門,不再進入紀念館,只是每天從情侶巷住居,走回紀念館的開放型後院,那兒放著父親過去的比賽用艇,母親會一艘一艘檢視,然後靜靜坐在船裡,看著草坡下的海灘。有一天,母親沒回情侶巷居所。她去找母親時,母親就躺在一艘芬蘭式小艇裡,合眸深睡,沒再醒來過。

    屬於平凱峻與易岱雲年代的美好記憶從此被鎖上——緊緊、僅僅,留在他們的女兒心中。

    「你明白嗎?歐陽先生——」平晚翠看向歐陽荷庭,美眸泛了一層霧,眼眶有點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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