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頁 文 / 岳靖
以為她會流淚,但沒有,她淺淺地微笑,神情就如他每次見著她那樣,清靈絕美。
她說:「這房子是我母親的遺物——一座屬於我父親的紀念館。」只有聲音,顯出她美麗笑容深處的淡淡哀傷。
歐陽荷庭往前跨了一步,大掌抓起平晚翠的雙手,包裹著。
她歪頭,對他笑了笑,又道:「歐陽先生,如果是錢的問題,我要收我昨天照顧你的費用,今天一桌早點茶的費用——」
「別說了,我真的很抱歉。」歐陽荷庭搖首,閉眼的神情略有沉重。
平晚翠將雙手從他掌中抽離,輕覆他俊顏兩頰。「你想定下來,我可以讓你得到這房子——」
歐陽荷庭張眸,表情木然。
她慢慢地說:「有些東西是無法用金錢衡量價值的。請你用對你而言最具紀念意義的東西跟我換——這叫做『結情』……」
歐陽荷庭被她的說法給震住了,終於明白「結個情」不是仲介講的,最早講這話的人,應該就是這個剔透玲瓏心的女子——她將他看穿了,知道對他最具紀念意義的,是父親為他訂製的誕生表。
柔荑沿著他的肩往下順,捧起他的左手,平晚翠摘下歐陽荷庭的腕表,像戴手環一樣,套進自己纖細的皓腕。
歐陽荷庭看著她的動作,心一寸寸抽緊,耳畔不斷縈迴著那甜潤嗓音說的——
結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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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他所願,也非如他所願。
他得到臨海大道的雙層樓房,以一種他想不到的方式——
結情。
這方式,使得「必須切斷對她的心心唸唸」化為完全不可能。
歐陽荷庭根本拒絕不了平晚翠。她溫溫柔柔、無強硬氣,一言一行一個眼神,就讓他全盤接受以表換屋。
當她戴上他的表那刻。他深深意識到有個寶物在這座島。他走不了。非得定下來。
加汀島帆船協會——在他之前——和她接洽過,希望她將臨海大道雙層樓房中,她父親的相關物品照片,納入剛新建完成的帆船運動紀念館。那兒有一處為她父親平凱峻——加汀島最優秀的帆船運動家——成立的名人專區。
她把房子換給他後,回復帆船協會的請求。帆船協會在極短的時間內,搬光雙層樓房裡的平凱峻相關物品,僅剩後院草坡上的幾艘賽艇。
聽說,移動退休船艇必須等待潮汐美好的日子。帆船協會相當慎重,選了今日來搬遷。
他們鋪好滾木,準備將那些賽艇移至沙灘,下水,配合潮流與風向,航至造船廠碼頭,妥善檢視整理一番,擇日正式展出。
「小心點!這是平先生用過的船,每一艘都是加汀島的帆船史,謹慎著你們的動作……」指揮運船工作的,是一位身材壯實的五十來歲男子。
歐陽荷庭站在新家廚房落地門邊,琥珀色眸光穿透強化玻璃,盯瞅那些搬船的人們。
她沒有來。那些人在搬動她父親的遺物,她難道不需要來監督?
他沒看到她。自從她取走他的表,把房子鑰匙交給他,過了四十三天——帆船協會淨空屋內、他正式搬入以來——他沒再見她出現。他不知道她在做什麼,是否還在情侶巷種植毒草?好幾次,他走著走著,走到情侶巷,眺見海英站在她家門口按門鈴,他踩下階梯的一腳收回來,旋身穿越快車道,回屋裡,繼續英雄好漢找鬼船的故事。
他該讓那些撈寶人遭遇不幸,尤其讓那個豪邁不羈、像採花賊的船醫陷入窘境,嘗點瀕臨死亡的苦頭!
他埋頭寫作,玩弄船醫生死,在搬入新家的第十三天——這個帆船協會來運船的星期五早晨,完成《海神系列七》。
有一艘船艇下海了,隔窗遠望,感覺進行得挺順利。
歐陽荷庭喝了一口咖啡,雙眸睥睨後院的景物脈動。
「哥哥,早安。」問候嗓音和腳步聲齊並傳來。
他回頭,頷首看了走進廚房的妹妹一眼。
歐陽若蘇端著托盤,繞過大理石腰線料理台,將早餐餐具放在琺琅陶磚搭砌的流理檯面,開啟洗滌槽水源,清洗餐具,一面說:「哥哥,外頭的人把船艇搬走後,我可以在後院種樹嗎?」沒怎麼抱希望,因為她不知道他們會在這兒住多久。
「你想種什麼樹?」歐陽荷庭離開落地門邊。
歐陽若蘇眨了眨眼。可以種嗎?他們會住很久是嗎?「我想種蘋果樹——」
「不行!」歐陽荷庭否決得極快。
歐陽若蘇當頭被澆了冷水,垂下臉龐,靜靜清洗餐具。她真笨,得意忘形,忽略了哥哥最討厭的就是蘋果!
歐陽荷庭拿起料理台上的那不勒斯咖啡壺,壺嘴傾向手上的空杯,想倒八分滿,手一個稍無控制,弄得棕黑液體溢出杯緣,染污襯衫衣袖。「該死!」他低咒,猛地放下杯壺。
歐陽若蘇趕緊擰了一條濕布巾,遞給歐陽荷庭。「哥哥,你有沒有燙傷?」小臉浮泛愁色。
歐陽荷庭解開袖扣,接過妹妹手上的布巾,擦了擦。「沒事。」咖啡溫度冷卻了不少,沒有剛煮好那般高,他左腕——原本戴表的地方——微紅而已。
「我去拿藥來。」歐陽若蘇關了水源,急忙旋足,走了一段。
「不用了,若蘇。」歐陽荷庭叫住她。腕上的紅印形狀怪異,像女人咬吮的吻痕,歐陽荷庭認為沒必要敷藥。「你過來,若蘇,哥哥有話跟你說。」
歐陽若蘇乖乖踅回兄長身前,抬眸注視著他。
歐陽荷庭說:「我請之前旅店的管家幫忙找了鐘點傭人和廚師,下禮拜開始上工。以後,你不用自己做早餐,專心去上學就好。」他被伺候慣了,倒個咖啡也笨手笨腳!妹妹比他好一點,她受的傳統淑女教養,讓她在這種時刻,很能自理,還能幫他煮咖啡。
「鐘點傭人和廚師?」歐陽若蘇聽得一愣一愣。「我們真的要一直住在這裡嗎?」她問。雖然他們搬進來前,哥哥先幫她找了學校,可她其實不確定她能在新學校念多久?會不會像在荊棘海那樣,待沒幾個學期就離開。父親出事以來,她總是沒能在固定的學校好好念到畢業。
「我們會一直住在這裡。」歐陽荷庭看著妹妹心安的表情,又道:「以後,這房子就是我們歐陽兄妹的家,但,不能在後院種蘋果樹,知道嗎——」
「嗯。」歐陽若蘇點頭,笑開一張純真美顏。「那我要出門等校車了。哥哥,再見。」她轉身。
「等一下,若蘇。」歐陽荷庭朝妹妹走去。「今天哥哥陪你等——」
歐陽若蘇倏地回頭,表情驚喜。
「哥哥想聽聽你在新學校習不習慣……」
歐陽若蘇直點頭說好。她很高興——兄長真的一步一步把屬於「家」的溫情,重新找回來了。
陪著妹妹等校車,聽她說已經習慣新學校步調,看著她坐上校車,離開眼前,歐陽荷庭心有慊然滿足感。
「歐陽先生!」
獨自一個人往回家方向走,路旁扶桑花鮮活波俏,熟悉的甜潤嗓音捲裹在早晨海風中。歐陽荷庭嗅到淡淡思念的味道——海鹽與蜂蜜的香氣。
「歐陽先生……」
他沒聽錯,是那個不見人影四十三天的女子。他不打算停下腳步等待,或看她與什麼人並行。
想起海英幾次按她的門鈴,歐陽荷庭越走越快。「敲擊樂,鹽和蜜,兩股間一陣戰慄……」步伐沒亂,如平常的自持優雅,只是莫名其妙沉聲低吟Sappho的詩。
「他又讓我全身震顫,無法被推倒的愛神——」甜潤嗓音近在耳後。
歐陽荷庭猛地轉身。
「你好,歐陽荷庭先生。」平晚翠提著一籃葡萄,站得離他很近,近到他轉身時西裝擦過她胸前,她的髮香充盈他鼻腔。
依稀,歐陽荷庭看見她追上他,貼近他,踮起腳尖在他耳後私語的模樣。
心頭漫上一股騷動,他抑著嗓音問:「你剛剛說什麼?」聲線壓得很低,沉潛某種迫切。
「你好,歐陽荷庭先生。」平晚翠微笑。
「不對。」歐陽荷庭搖首。「不是這個!這之前……在這之前,你說了什麼?」
「Sappho的詩嗎……」平晚翠將籃子從身側移至身前,雙手齊抓提把,美眸低垂,盯著一串紫葡萄,說:「你剛剛念的——」
「你聽到了?」歐陽荷庭打斷她。
平晚翠點點頭。「你逆風,我走在你後面,將你的聲音聽得很清楚,但是你一定聽不見我叫你,對嗎?」
不對。他聽見了!他聽見她接續他,也念Sappho的詩!不管逆風、順風,耳朵淹水進沙子,他都能將這個女人聽得一清二楚!
歐陽荷庭緊瞅平晚翠——她真的是個神奇的女人,每每把他的心弄得胡亂猛跳。他沉了沈,目光對住她抓著籃子提把的雙手,覺得她雪白的指節像珍珠一樣光致瑩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