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頁 文 / 張小嫻
「手套小姐」邊興致勃勃地移動鼠標邊告訴我:「讀書的時候成績不好,成天做白日夢。只愛看課堂以外的書,根本就不是讀書的材料,所以只能勉強完成中學,然後接手了舅舅這家租書店。這種工作最適合性格孤僻的我。幾年前偶然看到一本教人做布娃娃的書。我想:
『我可以做得比這個好!』於是做了第一個布娃娃。」
她抬起眼睛瞄了瞄我。我沒說話。
「考試失敗了吧?」她突然問我。
她怎麼會知道?
「瞧你那副喪家狗的樣子,誰都看得出來。」
她說話就不可以婉轉一點兒嗎?
「那個男生是你男朋友吧?」她又問,眼睛卻望著計算機屏幕。
我怔了一下。
「那個喜歡把貓的尾巴擺成『C』形的無聊分子!」
她啐了一口。
「呃?」我應了一聲。
她眼睛沒離開計算機,欣賞著那些她放到網上的布娃娃,彷彿怎麼看也不會厭。
「這個人把你看過的書都租回去看。好像知道你什麼時候會來,在你來之前就溜掉。」
果然是大熊做的。
「那麼無聊的人,你跟他分手了吧?」「手套小姐」
直接問。
「呃?」我不知道怎樣回答。
「那個人既無聊又吊兒郎當,還是個大笨蛋,讀中學時竟然幫著沒用的朋友偷試題,給學校開除也活該!」
她又是怎麼知道的?而且,她口裡雖然一直罵著大熊,語氣卻好像打從心底裡欣賞他。
「那個沒用的傢伙是我姊姊的兒子,聽說從小就很難教,從男童院出來之後,好像改變了很多。去年,我那個十多歲就在外面過著放任生活的姊姊死了,臨死前把他丟給我媽媽。他上星期拿東西過來給我,在這兒碰到你男朋友。兩個人久別重逢,眼淚鼻涕流了一大把。
那個傢伙今年也考上大學了,連那種人都可以進大學,別說你不行!「」手套小姐「眼睛始終沒離開過計算機屏幕,似乎是怕我難堪,所以沒望我。
我的頭卻只有垂得更低。
然後,她離開那個工作台,在木架上拿了一個黑髮、頭上別著玫瑰紅手套,穿著綠色圖案汗衫、牛仔短裙和繫帶花布鞋的布娃娃,塞到我手裡,說:「拿去吧!」
「呃?」我沒想到她會送我一個手套娃娃。
「不是送的。那個無聊分子已經付了錢,說這個特別像你。我那個外甥還幫著他殺價,竟說什麼連學生哥的錢都賺就太沒人性了!」她一口氣地說完。
我望著手上的布娃娃發呆。
「出去!出去!」「手套小姐」邊把我趕走邊說,「我要關門了!考上大學之前別再來租書!」
我給她趕出書店,背後的卷閘隨即落下。我杵在書店外面。茫然拎著那個布娃娃。從放榜那天開始,覺得自己被世界遺棄了,心深不忿,成了隱閉少女的我,突然好像找回了一些感覺。
我看著書店對街朦朧月色下的小公園,我曾在那兒忐忑地等著大熊、渴望他答錯雞和蛋的問題。我們在那兒吃著後來沒機會面世的兩種乳酪蛋糕,把可樂冰在噴泉水裡。我們曾在那兒一起溫習,也曾一起埋掉給徐璐送行的白花。
大熊為什麼不肯像這個世界一樣,放棄,沒用的我?
我跑過馬路,走進電話車,拎起話筒,按下大熊的電話號碼。
「喂一一」電話那一頭傳來大熊熟悉又久違了的聲音。
那個瞬間,滔滔的思念淹沒了我。我像個遇溺的人,拚命掙扎著浮出水面,大口地吸氣,顫抖著聲音說:「現在見面吧!」
9
我跟大熊說好了在小公園見面。
「我現在過來。」他愉悅的聲音回答說。
然後,我放下話筒,走出電話亭,坐到公園的鞦韆上等著,把大熊送我的布娃娃抱在懷裡。
黑髮布娃娃那張開懷的笑臉好像在說:「沒什麼大不了嘛!」
她頭頂那雙玫瑰紅手套是用小羊皮做的,手指的部分做得很仔細,手腕那部分用了暗紅色的絲絨勾織而成,再纏上一條粉紅色絲帶。然後,兩隻手套一前一後,手指朝天的用一個髮夾別在頭上,看上去就像是頭髮裡開出兩朵手套花,真的比任何頭飾都要漂亮。
外表木訥,除了會把手套戴在頭上之外,看來就像個平凡的中年女人的「手套小姐」,原來也有自己的夢想,並不想無聲無息地過一生。
誰也沒想到,平平無奇的租書店裡面,隱藏著一個布娃娃夢工場。我隱藏的卻是自卑和絕望,這些東西並不會成為夢想。
我滿懷忐忑和盼望,看著小公園的入口。終於,我看到一個再也熟悉不過的身影從遠處朝這邊走來,先是走得很快,然後微微慢了下來。
我從鞦韆上緩緩站起來,看著朦朧月色朦朧路燈下那張隔別了整整三個月的臉。大熊來到我面前,投給我一個微笑,微笑裡帶著些許緊張,也帶著些許靦腆,搜索枯腸,還是找不到開場白。
我躲起來的日子,大熊好像急著長大似的,剛剛理過的頭髮很好看,身上罩著汗衫和牛仔褲,一邊肩膀上甩著一個簇新的背包,最外面的一層可以用來放手提電腦,腳上的球鞋也是新的。他看上去已經是個大學生了,過著新的大學生活。
我們相隔咫尺,彼此都抿著嘴唇,無言對望,時而低下眼睛,然後又把目光尷尬地轉回來。這樣相見的時候。該說些什麼?對於只有初戀經驗的我倆,都是不拿手的事情。
「為什麼?」我終於開了口,低低地說。
大熊眼睛睜大了一些,看著我,猜不透我話裡的意思。
「我問你為什麼!」我瞪著他,朝他吼道,「租書店是我惟一還肯去的地方!我以後都不可以再去了!你為什麼要在我背後做這些事情?你覺得這樣很好玩嗎!」
他怔在那兒,百詞莫辯的樣子。
淚水在我眼裡滾動,我吼得更大聲:「你以為你很瞭解我嗎?你一點兒都不瞭解!你怎會瞭解每天除了睡覺之外還是只有睡覺的生活!你怎會瞭解那種害怕自己永遠都再也爬不起來的滋味!太不公平了!我比你勤力!我比你用功!為什麼可以讀大學的是你不是我!」
大熊吃驚地看著我,半晌之後,他帶著歉意說:「你別這樣,你只是一時失手。」
「都是因為你!都是因為你!因為跟你一起,所以成績才會退步!才會考不上大學!」我激動顫抖的聲音吼喊。
可憐的大熊面對瘋了似的我,想說話,卻也不知道說些什麼,只好杵在那兒。
淚水溢出了我的雙眼,我別開頭,咬住下唇,拚命忍淚。
「再考一次吧!你一定可以的。」大熊試著安慰我。
我眼睛直直望著他,忍著的淚水漸漸干了,繃緊的喉嚨緩緩吐出一句話:「分手吧!以後都不要再見了!」
大熊失望又窘迫地看著我,剛剛見面那一刻臉上明亮的神情消逝了,完全不知道該怎麼響應我。
我快忍不住了,心裡一陣酸楚,撇下大熊,頭也不回地跑出那個小公園。
回家的路上,我大口大口地吸著氣,死命忍著眼淚,卻還是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哭得全身抖顫。
徐璐生前做過一篇訪問。她告訴那位記者,她的初戀發生在她念初中一年級的時候。
「學期結束時,我跟他分手了。」她說。
因為,成績不好的她要留班,那個成績很好的男生卻升班了。
「分手吧!」徐璐跟那個男生說。
當時那個男生傷心又不解地說:「我升班又不是我的錯。」
然而,徐璐那時卻認為,那個男生不該丟下她,自己一個人升班。要是他真的那麼喜歡她,他該設法陪她留班。
他。分手的那段日子,她天天躲在家裡哭,那畢竟是她的初戀。
「現在想起來,覺得那時的想法很傻。不過,這就是青春吧!」徐璐說。
我捏緊懷裡的布娃娃,不斷用手擦眼淚。大熊是我最喜歡的人了,我卻還是傷害了他。是氣他丟下我?是妒忌他可以念大學?還是害怕過著新生活的他早晚會離開我?從放榜那天開始,本來兩個頭一直挨在一起的我們,從此隔著永不可及的距離。他在那一頭,我在這一頭。再過一些年月,那一頭的他,會忘掉這一頭的我,愛上那些跟他一樣棒的女生。
三年後,他大學畢業禮的那天,假使有人問起他的初戀。他或者會說:「要是她今天也在這裡,我們就不會分手。」
他永遠不會知道,在大學的門坎外面,停留過一隻落翅的小鳥。那道跨不過去的大門,埋葬了她的初戀。
我滿臉淚痕,走著走著,終於回到我的避難所我的家。我倒在床上,抱著布娃娃嗚咽,淚水沾濕了我的臉,也沾濕了它的臉。我哭著哭著睡著了。
天剛亮時我醒來,睜開眼皮腫脹的雙眼,望著灰濛濛的天花板。明天睡醒之後我還是繼續睡覺嗎?我便是這樣過一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