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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頁 文 / 西嶺雪

    範文程惶恐,跪地還禮,磕頭道:「臣蒙大汗重用,雖肝腦塗地而不足報,大汗這樣,豈非折殺臣子!」

    多爾袞看著兩人禮尚往來地互剖肝膽,忽覺悚然心驚:一則驚這範文程詭計多端,心思縝密,實乃皇太極的左膀右臂,自己的心頭大患;二驚這皇太極太擅長收買人心,得意之餘猶不忘施恩散惠,確為帝王之才,要想殺他,談何容易?

    這一刻,他忽然想到了綺蕾,綺蕾的功課已經進行了整整半年了,可是當她學成畢業,真的會籠絡住皇太極的心嗎?那是一顆太驕傲太自負太不羈的心,什麼樣的女子可以保障得到他長久的恩寵?

    這是多爾袞離家後第一次想起綺蕾,然而一旦想起,竟是如此揪心扯肺,恨不得立時三刻就趕回盛京,闖進後花園,抓著她,抱著她,好好地看個夠。

    自從那次偷看綺蕾訓練後,他已經很久沒有見過她了。因為,他忽然發現他很想要她,想得要命,以至於行房事的時候,不論同哪個女人在一起,都情不自禁地把她想像成是綺蕾。可是同時他很明白,她是自己為皇太極準備的秘密武器,如果自己先用了,那不僅荒唐,而且危險。

    於是,他開始迴避綺蕾,除了盡量不讓皇太極太頻繁地見到綺蕾之外,同時也讓自己不要常見到她。早在綺蕾進府時,他就下過令她不必遵照家中那套早請安晚問候的規矩,因為她既不是這家的家人也不是這家的奴僕,她是個貴客。到了後來,他更乾脆把自己偶爾的探訪也停止了,只是隔三差五傳老鴇進來問話,報告一下功課進程。

    就像當年勾踐一邊臥薪嘗膽一邊訓練西施,卻令西施蒙著臉來見自己一樣,多爾袞也將綺蕾住的後花園視為禁地。可以供自己求歡的女子滿天下都是,但是可以幫助自己復仇的女子卻是只此一個。他不能因小失大。

    但是現在,他發現他發狂地想她。戰爭使他們的距離拉遠,可是相思卻使他忽然覺得她很近。袁崇煥的慘死使他迫切地想找一個人談論,一個懂得自己的人,而那個人,只能是綺蕾。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覺得只有綺蕾懂他,也許是因為綺蕾和他一樣地冷酷,卻又一樣地熱烈吧?只有熱烈的人才會有最恆久的仇恨,在這一點上,他早已認定綺蕾不僅是他的同謀,更是他的知己。他們之間,甚至不需要語言的交流,而只是兩個並肩存在的形式,就可以完成所有的靈犀相通。

    就在這時,他忽然聽到了「綺蕾」兩個字,乍聽之下,還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差錯,但是看到皇太極期待的目光,他才知道的確有人提到了綺蕾,那就是皇太極,在自己想起她的同時,自己的敵人也同時想起了她,多爾袞不禁苦笑,原來和他靈犀相通的,竟然是自己的手足兄弟,生死仇人。

    只聽皇太極說:「袁崇煥死得這樣慘,他的女兒現在雖小,將來難保不為他報仇,說不定,可就是第二個綺蕾。朱由檢斬草不除根,就不怕貽虎為患嗎?」

    多爾袞明白,這是皇太極在探聽自己的消息,其弦外之音就是:曾經以報仇為己任的綺蕾,現在還記著那份滅族殺父之仇嗎?這是一個相當棘手的問題,他當然不能承認綺蕾已經視復仇為生命存在的惟一理由,然而也同樣不能說綺蕾早就忘了,如果皇太極問一句:你怎麼知道?你能夠確定嗎?屆時,他又如何回答。

    當下多爾袞咳嗽一聲,含糊回道:「我走之前,綺蕾已經身體大好,聽福晉說,她還曾打聽過燒水銀做粉的辦法呢,說是叫什麼飛雲丹。」

    皇太極一聽之下,心懷大開,若是一個女人開始著重於妝扮,那就必然不捨得死了,既然怕死,當然也就不會再想著仇恨啦刺殺啦這些個危險勾當。當下再無疑慮,大笑道:「女人呀,就是喜歡打聽這些調脂弄粉的功課,這和我那兩位妃子一模一樣,臨來之前,我這裡出生入死,她們可不管,只惦記著要我幫忙淘澄什麼畫眉用的青雀頭黛。」

    範文程笑道:「說到女人妝面,我這裡有一張漢人貴婦製作珍珠粉的方子,大汗不妨拿去送給貴妃,保管貴妃高興。」說著從靴裡取出一張貼子來。

    多爾袞與皇太極同看,只見上面用極工整俊秀的蠅頭小楷寫著兩個制粉方子,一曰珍珠粉,乃是紫茉莉種子搗取其仁,蒸熟制粉;又一曰玉簪粉,是將玉簪花剪去花蒂成瓶狀,灌入普通胡粉,再蒸熟製成玉簪粉;旁邊又有一行小字特地註明,珍珠粉要在春天使用,玉簪粉則要在秋天使用,另外用早晨荷葉上的露珠與粉調和飾面,效果更佳云云。

    皇太極詫異:「范學士何以將這些婦女調脂弄粉的方兒隨身攜帶?我聽說漢明朝廷幾個皇帝都有上朝前敷粉的習慣,那些宮人太監都專心致志地鑽研塗脂抹粉之道,和女人一樣穿衣打扮,惡習流及宮外,以致許多漢人男子也多喜歡油頭粉面,你雖然在滿洲軍營長大,到底是個漢人,莫非也有這喜好不成?」

    範文程笑道:「大汗千萬別誤會。我自幼便跟隨父親投誠天命金國汗,一應吃飯穿衣早已與滿人無異,怎麼會有敷粉陋習?說起這方子,卻與袁崇煥大將軍有關。大汗以為這方子是哪裡來的?正是袁將軍的夫人親手所寫,探子因緣巧合得到這張墨寶,送邸報的時候一併夾送過來。我因敬重袁將軍為人,且有『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終因我而死』之憾,所以隨身攜帶,是為紀念之故。」

    皇太極聽了歎息:「這樣說來,這張方子著實難得,你隨身收藏,連上前線也不離身,自是看重故交,珍貴懷念之意,卻輕輕一句話就將它轉送貴妃,可見對我忠心。然君子不奪人所好,我若收下,豈不傷了你這一份懷舊之心?」

    範文程笑道:「大汗何出此言?範文程對大汗一片忠心,便是要我的頭也絕無二話,何況區區一張胭脂方子?況且我一個大男人,收著這方子也是無用,若能令貴妃娘娘解頤一笑,這方子便也得其所哉了。方子若有知,想也是願意的。」

    皇太極也笑道:「這樣說,我便收下了。所謂禮輕情意重,我不僅要代貴妃謝你,更要替我自己多多謝你這一片忠心。」

    多爾袞聽他二人對話,暗暗歎息,他自幼習武練射,哪裡想過獻一張脂粉方子也可以表忠心立大功呢?這範文程不禁精通佈陣,更長於攻心之術,長袖擅舞,八面玲瓏,皇太極有了這樣一個城府深沉計策百出的謀臣,真可謂如虎添翼,天假其年。莫非,他果然是真命天子,有天神相助麼?

    第二部分

    第2節睿親王妃成了綺蕾的義母()

    六月,大軍還朝,多爾袞的睿親王府裡,一片喜氣洋洋,宴開連席。

    綺蕾照舊沒有出來應酬,卻在第二天晚宴後,主動遣婢女請王爺往後花園一敘。

    多爾袞不以為意,以為是老鴇找他有什麼話說,無非是邀功索賞。可是打起門簾時,才發現屋子裡只有綺蕾一個人,她正在梳妝,坐在銅鏡前,渾身珠翠,專注地往發間插一朵新開的芙蓉花。

    他在鏡子裡看到她的臉,當真美艷萬方,攝魂奪魄,不僅奪魄,也一時間奪去了他說話的功能。

    他只是呆呆地看著她,一時想不起自己為什麼會站在這裡。

    她慢條斯理地妝扮著,一切停當了,才回過頭,問他:「我美嗎?」

    他如被雷擊,這一切太熟悉了,熟悉的妝扮,熟悉的語氣,熟悉的問話。

    他立刻被打敗了。

    她穿著薄如蟬翼的衣衫,對她說:「幫我把袍子披上。」

    用的,是命令的口氣。

    沒有人敢這樣命令他,就是皇太極也不可以,不可以遣他做這樣的瑣事。

    可是他竟然沒有生氣,也想不到要生氣,他照辦了,失魂落魄地,拾起香雲紗的絲袍走近去,披在她的肩上。

    當他走近她的時候,連他們之間的空氣都在顫動。

    他的手落在她的肩上,她肩微微一抖,袍子抖落下去,於是,他的手便僅隔著一層絲直接按在她的肩上了。他幾乎可以感覺到她的脈搏。那麼生動,那麼親切,那麼誘惑。

    他忽然就失去了自己。他張開手,想抱住她,親吻她,取悅她,蹂躪她。

    可是就在這時,她站了起來,冷著一張臉,對他說:「你可以走了,我累了。」

    她坐在床上,不容侵犯,冷如冰霜。

    他呆頭呆腦,他昏頭昏腦,他不由自己,跪了下去。

    是的,他跪了,求她:「不要讓我走,給我吧。」

    他膝行幾步,靠近去,想把自己的頭放在她的膝上,想靠近她,挨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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