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頁 文 / 西嶺雪
好容易聽說綺蕾徹底醒了,也能吃東西了,也能下地走動了,也肯說上幾句話了。花園口的兵也撤了,便是傅太醫,也在開春的時候回到宮裡太醫院去了,只每隔些日子來替綺蕾把把脈,開些保養滋補的藥物。睿親王妃便趁著元宵節到,以給貴客送元宵為由,大張旗鼓地到後花園探望綺蕾來了。
綺蕾聽得稟報,依禮迎出門口接著,卻既不謝過救治之恩,也不曾告叨擾之罪。只見過禮,便讓在一邊相陪,沒半分趨奉之意。王妃有些不悅,卻不捨就此離開,仍一廂情願地握了她手說些針指女紅的閒話,又向綺蕾誇耀宮中見聞,綺蕾仍是淡淡的,臉上連個笑影兒也沒有。
如是幾次,睿親王妃一片熱心漸漸冷下來,這日晚間偶爾向多爾袞說起,略露出幾絲不耐之意,多爾袞已是一驚:「你去看過綺蕾?怎麼我不知道?」
第4節多爾袞和綺蕾結成同盟(2)
睿親王妃觸動心事,忍不住抱怨:「你哪裡有時候肯聽我說話?我倒想讓你知道,可就是不知道怎麼同你說。這幾個月裡,你難得到我屋裡來一次,除了進宮,就是往後花園跑。我倒不信,那個綺蕾見我不恭不敬的,見了你難道會有話說?」
多爾袞皺眉道:「混說些什麼?那是大汗看中的人,將來總要進宮的,你同她交往,話深話淺都是不便,以後還是不要往後花園去了。」
王妃卻又後悔起來,自恨不該向多爾袞饒舌,因為即使綺蕾不說一句話,畢竟還是一個外邊來的人,還可以聽她說話,現在不讓自己過那邊去了,可不是連這點訴說的樂趣也沒有了,心中大不暢意。
可巧這日宮裡傳話下來,說清寧宮娘娘和永福宮莊妃召見她,要和她敘敘家常。睿親王妃大喜,立刻隆重打扮了,穿上那件重錦葛袍歡天喜地地進宮去。
原來這睿親王妃也是來自科爾沁草原,細究起來還是大玉兒的表姊妹。因此進了宮,先見宮禮,再見家禮,趕著哲哲親親熱熱叫了聲「姑媽」,因道:「前幾天我在家還念叨著,這元宵佳節,是個團圓的節口,只可惜山高家遠的,連個親人兒也見不著,就想著進宮來看看姑媽和妹妹,只是不得由兒,就這麼巧,咱娘兒們的心想到一處去了,若不是姑媽召見,這宮裡門檻高,我可怎麼見得到姑媽和妹妹呢?」
哲哲笑道:「這話說得噁心,自家親戚見面,還要想什麼由頭?你心裡果真有我,來就是了,何必還要等我召見?」便命小丫環將那元宵節剩下的細巧果點打點出來,裝在食盒子裡讓睿親王妃帶回府去。
睿親王妃聞言大喜,緊著問:「姑媽說這話可真?以後我若想著姑媽和妹妹,可是能隨時入宮來的?」
大玉兒也笑道:「怎麼不真?我們也多想著你呢,只怕你忙,抽不開身。難為你,那麼大一個王府,就只你一人照應,若不是姐姐能幹,換個平常人兒,早累跑了。我們可還怎麼敢不體恤,老要你來宮裡陪我們呢?這些個吃食也不算個禮,親戚見面,有個意思兒罷了,你吃不下,只管賞下人去,好歹是宮裡帶出去的,圖個吉利意思不是?」
一席話說得睿親王妃眉開眼笑,只不知道該怎麼得意才好,果然道了好多府中艱難,又把自己的理家才幹大大顯擺一番。話趕話兒地,便漸漸說到這綺蕾一節上來,說:「初進府的時候驚動得什麼似的,那綺蕾本人雖沒什麼,不過是察哈爾的一個貧賤人家的女孩兒,可畢竟是宮裡送出來的人兒呀,敢不好生侍候著?又憑空多出那麼些個太醫,都是宮中老爺,哪個敢怠慢?一個疏忽不周到,就怕被他們挑了眼去,到時候不說我婦道人家顧不周全,倒說是王爺有意不把大汗公務當要事呢。因此天天留著八個心十六隻眼睛,就只在這綺蕾身上招呼,生怕錯了一絲半毫兒。總算把她一條命找回來了,那人參虎膽的,吃掉我半個王府呢。」
哲哲用了心,抓緊問道:「依你這樣說,綺蕾大好了?」
睿親王妃道:「可不大好了怎麼的?不知吃下幾噸貴重藥材去。可著金子打也打出她這麼個人兒來了。姑媽可不知道,那些太醫老爺們有多疙瘩,開的藥方藥引兒憑你做夢也想不出來的稀罕件兒,什麼子時竹梢上滴的露水,未時瓦上凝的霜粒兒,又什麼初交配的蜈蚣,正發情的貓兒眼兒,不知哪裡來的故事,攛掇得我整個府裡的人不用做別的事,光替他弄霜弄水抓貓掀瓦地就忙不了……」
還待誇功,卻看娘娘臉色漸漸不好起來,也不知說錯了哪句話,不敢再哭窮,便含含糊糊地道,「不過也沒什麼啦,只要是能替大汗分憂,就是咱們的福氣了。」
大玉兒笑了一笑,道:「果真姐姐最是對大汗忠心的,姐姐這番心意,得空兒妹妹一定要向大汗稟報的。還望姐姐以後不要見外,多想著我們娘兒倆,常往宮裡才是。」三言兩語,將睿親王妃打發了去。
王妃一路走一路想,終究也不明白自己哪句話得罪了娘娘,回到家,不敢隱瞞,便將整件事始末原原本本向多爾袞學說了一遍。多爾袞大驚:「你惹了禍了你!」
王妃不服:「我哪裡惹禍了?淑妃娘娘還誇獎我忠心,要向大汗代為美言呢。」
多爾袞氣道:「你這麼大人,哪句是真話哪句是客套也聽不出來,她哄你呢!你呀,你那點心計,給大玉兒提鞋也不配。我告訴你,從今天起,直到綺蕾離府,你哪裡也不許去,不許去後花園打擾綺蕾,也不許到宮裡去搬弄是非——好好的事,都被你搞砸了!」
王妃哭起來:「我搞砸什麼了?你什麼也不說給我,就發這麼大脾氣!我自己家的後花園,我倒不能去了;好好地進一回宮,又沒說錯什麼,怎麼就惹禍了?什麼叫給大玉兒提鞋也不配?我知道你和她打小兒一塊長大的,對她另眼相看,可人家如今是永福宮莊妃,你想惦記著,可也得惦記得上呀。只知道拿我出氣,算什麼英雄!」
多爾袞被說中心病,也不答言,「咳」地一聲抽了袖子便走,一連數日再不到上房去睡,夜裡只住在內書房,卻每日叫了不同的侍女去陪。睿親王妃漸漸悔上來,打發烏蘭去叫了幾次,只是叫不回。到後來,索性烏蘭也不回來了——被多爾袞留下陪宿。王妃氣得無法,又不好發作,再想想有烏蘭陪著,總好過別的丫頭陪,只得認命。隔了幾天,便嚷起胃氣痛來,正好以此為由不再往外走動。便是宮裡再來傳召,也以托病故婉辭。多爾袞聽說了,這才轉怒為喜,又重新回到上房裡來。自此,睿親王妃的性格兒更被磨得一絲稜角也無,凡丈夫大小事由,一概裝聾作啞,不聞不問。
多爾袞和綺蕾結成了新的復仇聯盟。
這兩個生死敵人,他曾經差點一箭要了她的命的,可是現在,他們成了盟友。他看著她的臉色一天天紅潤起來,身體一天天健壯起來,就好像看到自己的作品一天天完美,看到自己的志願一天天實現,他已經把她當成自己的私有品,她的命是他差點要了去的,也是他好不容易搶回來的,她因為他而死,又因他死而復生,是他的作品,他的武器,他的盟友。她是他的,是他的!
生平第一次,他向別人清楚地剖述了自己,剖述了六年前那段血海深仇,也剖述了六年裡自己的滿腔郁恨。這些話,是他連對阿濟格和多鐸也沒有說過的,他怕他們不夠堅強謹慎,會不小心洩露了自己的秘密。可是他卻對綺蕾說了,他覺得她是值得信賴的,不僅僅因為她曾經刺殺皇太極,更因為自己差點殺死了她而如今又救活了她,她的生命已經與他緊緊聯結在一起,成為他的一部分了。他就像信任自己那樣信任著她,把她當成另一個自己盡情地傾訴著。那樣深的仇那樣強的恨一旦宣洩出來,直如黃河決堤一樣,再也無所顧忌。
而自始至終,綺蕾都在沉默地傾聽著,她的身體已經休息好了,該是替他效命的時候了。但是在送她進宮前,他又改了主意。他敢保皇太極還像第一次見到她那樣想要她嗎?就算他想要她,敢保他會信任她嗎?她曾經刺殺過他,他不會不設防的,不可能允許她帶著武器接近他的身邊;如果她不能在第一夜得手,那麼敢保她一定還有第二次機會嗎?敢保她在失去他的恩寵之前可以找到恰當時機刺殺成功嗎?皇太極有太多的妃子,而且喜新厭舊,如果他在得到綺蕾之後很快厭倦了她,那又怎麼辦呢?自己豈非功虧一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