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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頁 文 / 西嶺雪

    正談論著,小丫環進來報說轎子到了。睿親王妃頓時著忙起來,呼地站起身來便往外走,烏蘭忙忙拉住,拾起絳紗披風來侍候穿上,又重新仔細地理妥鈿子絛子,才相隨跟出。

    這裡多爾袞和傅胤祖已經在大門前下了轎,卻命抬綺蕾的轎子一路不停,逕直抬進門去,早有十幾個王府小廝迎出來接了傅胤祖手中的藥匣家什,多爾袞便攜了胤祖的手一同進去,胤祖惶恐,深施一禮,整頓了衣冠,這才落後半步恭敬隨進。

    入門處迎面一道巨形陽文荷花青玉照壁,此時正值日落時分,夕陽如血,探過牆頭射在照壁正中琉璃方心上,反出一片青冷的玉光。轉過照壁,正對著大堂,兩側開角門通向內院,以雕欄畫柱抄手遊廊連接,四個婆子已經候在那裡準備接轎桿,然而多爾袞親自押著,並不叫停,只揮揮手命仍往裡走。一路山石穿鑿,溪水潺潺,鹿奔兔躍,花柳迷眼,胤祖也不及細看。

    又走了一箭之地,方是後花園,睿親王妃正率了丫環站在門內迎接,見到幾個漢子直闖進來,嚇得躲閃不迭。胤祖少不得硬著頭皮上前廝見了,匆匆行過禮,未及多說,只跟著多爾袞,腳下不停,穿花拂柳,來到花房門前。多爾袞這才命轎夫們停了轎走開,又親自指揮著丫環用纏籐軟榻將綺蕾抬進房去。

    睿親王妃定下神來,忙忙跟著進去,待到看清了綺蕾的真面目是個只有半條命的活死人,不禁暗笑自己打扮了半天,竟是俏媚眼做給瞎子看,然而見到多爾袞如此緊張隆重,卻又不禁好奇,也跟著鄭重起來,吆三喝四看著眾丫環將綺蕾安置穩妥,又請傅胤祖去看過他的居處。

    胤祖重新上前施禮,這才算正式見過了,睿親王妃又將四個丫環叫到面前來命令見過大夫,丫環們便垂著手齊問了一聲傅先生好,王妃罵道:「不懂規矩。」丫環們忙跪下了。胤祖忙親自攙扶起來,連聲說不必多禮。王妃又和顏悅色地,再三說這幾個奴才以後就歸後花園使喚,有什麼事只管吩咐她們做,住在府裡千萬不要客氣云云,胤祖恭身謝過,又領了茶,管家來報前廳已經擺出飯來,便請眾人過去用飯。

    自此,傅胤祖便在睿親王府安頓下來,除每日早晚向睿親王請安問候,再偶爾進宮向皇太極回話外,心無旁騖,日夕只以診治綺蕾為要事。可幸這後花園一帶疏竹茂林,很是幽雅,正是療傷養病的好所在,除南角有一月洞門與前庭相通外,北牆又有一後門直通街上,方便眾醫生出入,免得與王爺家眷相撞。胤祖身受皇太極與睿親王兩重恩寵,自覺任重,診方布藥十分盡心,正可謂施盡平生絕學,不敢絲毫大意。

    第3節多爾袞和綺蕾結成同盟()

    綺蕾沉睡著。

    任憑眾人如何為了她鬧得天翻地覆,她只是一無所知。

    這個至今還昏迷不醒生死未卜的女子,是怎麼也不會想到自己的到來給盛京城帶來了多大的驚擾的,更不知道在這一場夢中,她的命運已經被幾次轉手。

    她的夢境,仍然停留在剛剛遭到洗劫的漠南蒙古察哈爾部草原上,那裡長眠著她慈愛的父親,英勇的兄弟,他們的亡魂在對自己哭泣,哭訴著慘死的命運和破碎的家園。

    夢境支離破碎,不僅因為昏迷,也因為痛楚。太強的恨與太深的愛都會使有情的人痛楚,可是她所有的感情在一天裡耗盡了,在她踏著父兄的屍首跨步上前,將劍尖刺入皇太極胸膛那一刻就耗盡了。倒下的時候,她沒有哭也沒有笑,因為她不會哭也不會笑了,她從此是一個失心的人。即使她的身體可以活轉,她的心也死了,死在多爾袞的羽箭下,也死在她自己的短劍下。

    日和夜不再分明,夢和醒也沒有清楚的界限,她偶爾會睜開眼來,被人強灌幾口藥汁或者參湯,接著便又沉入黑色的夢鄉。

    傅胤祖使盡了渾身解數,卻始終不能令綺蕾真正醒來。睿親王一天幾次地過訪,已經明顯不耐煩,傅胤祖只得據實稟報:「這位姑娘受傷很重,所幸體質強健,底子好,並不致命,只是在她的思想裡,完全沒有求生意志,根本不願意清醒。如果她自己已經放棄了,那是神仙也救不活的。」

    多爾袞皺眉沉吟:「昏迷以來,她從沒有醒過嗎?」

    「醒過幾次,但是時間都很短,略睜一下眼,就又睡了,問她話,也不肯回答。」

    多爾袞便猜到幾分,吩咐說:「下次只要她醒來,馬上通知我。」

    次日早晨,家人果然來報,說綺蕾醒了。多爾袞立刻披了衣服匆匆趕去,只見傅太醫正同著藥童合力為綺蕾灌參湯,綺蕾雙眼緊閉,只是微微地搖頭,似不欲飲。

    多爾袞揮退眾人,親自接過湯碗來,坐到綺蕾床前,問:「你還記得我嗎?」

    綺蕾微微睜開眼來,目光沉靜,黑亮而凝定,雖然剛剛醒來,卻看不到絲毫的迷茫與怯懼,專注地,深沉地,久久望著自己,倏然一閃,似乎想起了他是誰,神情略帶驚訝,不說一句話,卻已經勝過千言萬語。多爾袞只覺那目光如兩道利箭射穿了自己,整顆心忽然變得空空地,他更近地俯向她:「你醒了嗎?太醫說你醒了,你真醒了,就說話。」

    可是她不想說話,雖然從她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她分明已經想起他是誰,也記得他就是那個一箭射入自己胸膛差點要了自己命的滿洲武士,可是她的眼光中沒有恨,也沒有懼,只是輕輕地一閃,就又閉上了眼睛。

    多爾袞不得其法,只得使出殺手鑭,一字一句地道:「皇太極沒有死!」

    她的長睫毛一震,立刻又睜開眼睛來,震動而專注,在他臉上搜索著新的訊息。是的,皇太極,她至恨的仇人,她死之前最後的心願,她親手將劍刺進他的心,他怎麼會沒有死?怎麼可以?如果他活著,自己的死還有什麼價值?

    這時候她真正清醒過來,瞬間恢復了所有的理智與思想。死?不,自己還沒有死。皇太極活著,自己也活著,所以,他們的仇恨也都活著,沒有完,也完不了!

    她試圖坐起來,但太虛弱了,只做了一個要坐起的姿勢便放棄了。

    多爾袞立刻抓住機會,扶著她欠身坐起,一直將參湯遞到她的眼前,冷靜地說:「我知道你恨他,所以,你一定要活過來。他一天不死,你也不能死。」

    綺蕾有些糊塗,不是這個大鬍子的武士從自己劍下救了皇太極麼?不就是他想要自己的命麼?為什麼他現在又要自己活著?

    多爾袞讀懂了她的疑問,他扶著她,彷彿要借那扶持將自己的精力生氣通過雙手傳給她,他以一種不可動搖的堅定對她,也對自己說:「我也恨他!比你恨得還深,還強!所以,我不會再阻止你,我會幫你,幫你報仇,也就是替我自己報仇!在這之前,你得讓自己盡快活過來!」他把參湯遞到她嘴邊:「喝下去,只有喝下這些救命水,你才能活著,才能報仇,不然,你就是死得不值得!」

    於是,她開始吞嚥了,艱難地,一小口一小口,不等喝完,已經「哇」地一口,將剛剛喝下的參湯又悉數都吐了出來。她實在太虛弱了,胃臟功能都已減退,已經沒有消化的能力。

    參湯淋漓,吐了多爾袞一身,但是他只是抖一抖衣裳,說:「你稍微休息一下,我叫太醫重新煎一碗來,等下再餵你喝。」

    一連幾天,他都親自守在床前給她喂湯餵藥,她總是喝了吐,吐了喝,他不介意,仍然堅持喂,她每喝進一口,他就像自己又打贏一場仗那樣,長出一口氣,一邊不住地給她打氣:「對,喝下去,再喝一口。如果你連一碗湯都對付不了,又怎麼對付皇太極?難道你想一輩子躺在這床上做個廢人嗎?你的仇怎麼辦?恨怎麼辦?你得活著,為了你的父母,為了你的族人,為了我們共同的仇恨!」

    每次他餵食的時候,太醫和丫環們就都被支開。傅胤祖不明白這是為什麼,但是他的習慣是不聞不問;可是丫環們就沒有那麼識大體,她們原原本本地把睿親王每天來探望綺蕾的時間和次數都詳細稟報王妃,說是「王爺對那個綺蕾緊張得了不得,天天變著方子弄了補藥來餵給她喝,一輩子沒見王爺那麼細心過」,又說「後花園裡每天不是鹿茸就是猴腦,什麼長白老參,天山雪蓮,又是熊膽,又是虎肝,凡大夫想得到的,王爺都有本事給弄了來,銀子花了海了去了。」

    睿親王妃暗暗稱奇,越發覺得這個綺蕾來頭不小,便也一天幾次地往後花園跑。可是花房前有兵把守著,說王爺有令,綺蕾姑娘需要靜養,恕不見客。王妃不樂,這是自己家裡,自己怎麼倒成了客了?但是到底不便硬闖,只得仍向丫環打聽底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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