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西嶺雪
代善手上一抖,小校早已嚇得立刻丟了水壺,四肢著地,一個勁兒地磕頭。茶壺「彭」地落在地上,滾沸的水濺得到處都是,迅速淹至小校的膝衣。小校強忍著,仍然只顧拚命地磕頭,連求饒都忘了。
大家先是被那突然的聲響嚇了一跳,待看到小校魂不附體的狼狽樣子,又不由覺得好笑。代善率先哈哈大笑起來,其餘諸王也立刻隨上,一齊縱聲大笑。
茶奴被笑得莫名其妙,抬起頭來愣愣地看著代善,代善隨手拋了一錠銀子給他,說:「下去換身衣裳,再請個大夫瞧瞧燙傷了沒有。傳我的命,挑個漂亮的女孩子來倒茶,別叫我再看到你笨手笨腳地惹人生氣。」可是他說話的樣子,卻實在不像是生氣。小校喜出望外,連忙四腳趴低磕了個響頭,歡歡喜喜地領著銀子去了。
一通借題發揮的大笑,使八旗將領的面色都緩和許多,禮親王代善便抓住這個時機,率先講話:「兄弟們好久沒有坐在一起議事了,都生疏了。可是汗王負了傷,現在養病,說不得,我們總得替他分擔些,好歹不要出了什麼差錯……先議一下這次戰事的成績吧,睿親王多爾袞在本次征服察哈爾部的戰爭中,除英勇殺敵,衝鋒陷陣外,更立一殊功,眼疾手快,施展神射手的技藝,救大汗於危急。如果不是他那一箭,大汗這次只怕凶多吉少。所以,我建議給予睿親王嘉獎。」
代善,是先皇奴爾哈赤的第二個兒子,受封四大貝勒之首,德高望重,戰績無數,領有兩紅旗。早在奴爾哈赤時代,他就一直參預攝政臨朝,論資歷和威望,都居朝中大臣和眾皇族成員之首,他即開口說話,大家也就都紛紛附和。
「應該的,應該的,此次出師大捷,睿親王功不可沒,無人能及。」
「還有多鐸,在這次戰事裡也表現英勇……」
「肅親王豪格的功勞也不小……」
評功定賞總是容易的,諸大臣互相拍著馬屁,漸漸談得熱火朝天。
可是那談論的中心人物——睿親王多爾袞的心裡,卻並不高興。天知道,他是多麼地盼著皇太極死,盼得目眥欲裂。可是,他卻親手救了他。
因為本能。一個武士的本能。
整個滿洲八旗裡,沒有一個人可以比他更像一個武士,他的騎、射、刀、劍,都是一流的,反映機敏、出手利落無人能及,指揮做戰、調兵遣將比皇太極也毫不遜色,而用人善任、運籌帷幄更是略勝一籌。
他無雙的箭法使他成為草原上的一則英雄神話,而出奇的英俊更令所有的滿洲姑娘為之瘋狂。無論他走到哪裡,哪裡就會響起小伙子崇敬的叫好聲,和姑娘們熱情的尖叫聲。
他,才是理所應當的大汗。
可是,當年父王奴爾哈赤去逝時,只因為年紀幼小,他輸給了哥哥皇太極,而眼睜睜看著母親烏拉納喇氏被活活逼死。
那慘烈的一幕,成為他整個童年和青年時代永遠的噩夢。
他不會忘記,那一天,是天命十一年(公元626年)八月十一日。
他的父親,「天命金國汗」奴爾哈赤在大政殿去逝,臨終前,將四大貝勒代善、阿敏、莽古爾泰、皇太極召至面前,留下遺言:「我死之後,暫由代善攝政,俟十四兒長成後傳位於他,為不使大妃烏拉納喇氏干政,就請她陪伴我同歸於地下吧。」
第2節大金深處那些淒艷的往事(2)
奴爾哈赤一生中娶過6個妃子,烏拉納喇氏是大妃,為他生下三個兒子阿濟格、多爾袞、和多鐸。長子阿濟格雖然英勇善戰,然而衝動魯莽,不足以成大器;幼子多鐸城府深沉,好學知禮,卻失於文弱;唯有多爾袞,雖然只有5歲,卻天縱英才,早已成為草原上最善射的騎士和最英俊的貝勒。由他來繼承汗位,可謂水到渠成,眾望所歸。
然而,兒子榮登寶座的代價,卻是母親命赴黃泉,這是怎樣的一筆交易啊?
遺命由大貝勒代善轉述。烏拉納喇氏母子驚呆了。多爾袞抱著母親瘋狂地喊:「不!不要!我不要額娘死!」
代善久久地跪在地上,淚涕交流:「子為儲君,母則賜死,當年漢武帝殺勾弋而傳位其子,也是一種不得已的選擇啊。大福晉,為了十四弟的將來,我請求你答應。」
烏拉納喇氏哭了,哭著哭著,又笑起來:「是嗎?我兒要繼承汗位了,多爾袞要做金國大汗了,是嗎?」她抱著兒子,又哭又笑:「多爾袞,你要做大汗了,是嗎?」
一種慘傷的情緒倏然貫穿了多爾袞的全身,他瘋了一般地大哭大叫著:「不!不要!我不要做大汗!我要額娘活著!」
烏拉納喇氏放開兒子,定定地望著代善,臉上忽然露出奇異的笑容,低低地問:「大貝勒,你說大汗為什麼要讓我殉葬?」
「那是,是為了十四弟呀。?」貝善囁嚅。
「不!不是!」母親忽然異樣地笑起來,拚命地搖著頭,搖得頭髮散了,珠釵掉了,眼淚也跟著搖落下來:「你錯了,代善,他要我死,不是不放心我教壞了多爾袞,是不放心你啊。」
代善大驚色變,蹬蹬蹬連退數步,要抓住掛在帳角的弓才沒有跌倒:「大福晉,不要這樣說。」
「可這是實情,不是嗎?」母親逼近代善,臉上仍是那種莫名的詭異的笑容,「他一直不放心,一直認為我同你有私情,所以死也要我陪著,就是免得『父死子妻其後母』。他不甘心讓你得到我,所以才要我死,我死了,他才放心把汗位交給你和多爾袞,這就是真相,對不對?」
代善跌坐下來,臉色在瞬間變得慘白,豆大的汗珠滾落下來。
母親也隨之緩緩跪下來,伸出手去無限憐惜地撫摸著代善茂密的胡茬,說了一句很奇怪的話,多爾袞在很多年後還不能理解的話——她含淚凝望著代善,帶著笑說:「真是冤枉,早知道今天還是要死,當初就應該……」
母親沒有說完,她撲在代善的懷中嚎啕大哭起來。那哭聲滲進黑夜裡,將盛京的夜沁得格外深了。
多爾袞迷茫而震動地望著他們,幼小的心靈中升起一種很特別的感覺,幾分淒愴,幾分神聖,幾分安寧,幾分沉痛。然後,他睡著了。醒的時候,看到代善還沒有走,一直緊緊摟抱著母親,他們就那樣摟抱著坐了整整一夜。
他永遠也無法知道那一夜,母親都和代善說了些什麼,是未了的心願嗎,是托孤的囑咐嗎,是早夭的怨恨嗎?或者,她什麼也沒有說,就只是同他緊緊地沉默地坐擁了一夜,以彼此的體溫照亮了她生命的最後時刻。
當第一縷晨曦射進帳篷的時候,將士們送來了殉葬穿的禮服,請母親更衣上殿。
那珠翠琳琅的鳳冠擺在桌子上,代善的臉刷地白了,眼中露出慘痛的神色。母親卻顯得十分平靜,若無其事地喚來使女打水洗臉,將一頭長髮梳得紋絲不亂,又坐在妝台前一絲不苟地塗上脂粉,彷彿一生中都沒有那樣認真地打扮過,就是大婚時也不曾那樣認真過。與死亡相比,大婚算什麼?大婚的時候她又不認識奴爾哈赤,更不知道自己將來的命運。但是現在不同,現在,她,一個將死的人,在活著的時候已經清楚地看到了死亡的來臨,並在死神隆重駕臨前夕意外地迎接了愛神的不期而至。她曾經愛過的丈夫要她陪著去死,她一直暗戀的情人剛剛擁抱了她,她永遠摯愛的兒子即將登上汗位,她還有什麼不足的呢?她不虧。她已經做好所有的準備,可以平靜地去面對死亡了。
她對著鏡子將鳳冠仔細地整理穩妥,猶回過頭很有興致地帶著笑問:「兒子,額娘美嗎?」
多爾袞響亮地回答:「美。額娘像佛古倫仙女一樣美。」
佛古倫仙女,是滿族人心目中最美麗崇高的女神。據說在很早很早以前,當世上還沒有人的概念的時候,長白山頭來了三位仙女。她們脫下晶亮的羽衣,披散柔長的頭髮,躍入清亮的天池水中洗浴。池水因為仙女的到來而沸騰,水濺出來,池邊的青草鮮花俱豐美。仙女們一邊洗澡一邊歌唱,歌聲響遏層雲,把鳥兒們都召喚來了,有一隻五彩神鳥銜了枚紅色的果子飛來,準準地丟在三仙女佛古倫的手中。佛古倫見果子的顏色鮮艷嬌美,愛不釋手,忍不住放到唇邊嘗了一下,不料果子是有靈性的,立刻一骨碌自己滾進了她的口中。仙女們浴罷上岸,披上羽衣準備飛昇,可是佛古倫忽然覺得身子變得很重,再也飛不起來。她明白,有什麼特別的事情要發生了,但不論什麼事,都是上天的旨意。於是,她決定留在人間,直到生下一個男孩後才重新飛昇。那個男孩子生而能言,倏爾長成,天賜名布庫裡雍順,即是滿族人的祖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