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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頁 文 / 西嶺雪

    所以,滿人每年將祭祖與祭長白山同時舉行,奉為神明。佛古倫的名字,更成了美麗尊貴的代名詞。多爾袞從小隨父親祭山,早將這個名字聽得熟透,聽到母親問自己她美不美,便立刻想到了佛古倫的典故,脫口而出。

    大福晉聽到兒子給予她這樣的盛讚,不禁滿意地笑了,說:「我如果是佛古倫,你就是布庫裡雍順了。這是個好兆頭,我兒真是要做大汗了。」接著,她又轉向代善:「大貝勒,我好看嗎?」

    代善木然地點著頭,眼睛裡有了淚。大福晉母子關於佛古倫仙女與布庫裡雍順的對話,其實是有著很大的僭越的成分的。可是,他不想指責什麼。人在臨死的時候,已經成了神。誰又能說大福晉不比佛古倫仙女更加崇高偉大呢?他對她點點頭,再點點頭。是承認,也是承諾。

    烏拉納喇氏呆呆地看著他,良久,猛一咬牙,很堅定地站起來朝帳篷外面走去。

    多爾袞急了,猛撲上去,想要抓住母親的禮服裙擺,可是剛剛起身便被大貝勒抓住了。代善的大手發著抖,可是抓得很用力,指甲一直掐進他的肩肉裡去。多爾袞哭著,掙扎著,踢打著,大貝勒一動不動,默默地承受,變成了一尊塔。

    母親看看兒子,又看看大貝勒,淚珠滾落下來,打濕了剛化好的妝,最後,她將目光定在大貝勒臉上,期待地問:「我死以後,你們兩個,真的可以繼承汗位嗎?你會替我照顧我的三個兒子嗎?」

    大貝勒微微遲疑,對她第一個問題避而不答,卻對她第二個問題爽快承諾:「大福晉放心,我做兄長的,不會讓弟弟們吃虧。」

    母親點點頭,放心地走了,已經走出帳篷了,卻又回過頭來嬌媚地一笑,說:「這樣子,死也值了。」

    那一笑,真美。

    像一道閃電劃過夜空,像一柄利劍刺入心房,像一輪落日驀地滾下山去。多爾袞不知怎地,胸口一痛,像被誰重重打了一錘,驀地一口鮮血噴出,昏了過去。

    第3節大金深處那些淒艷的往事(3)

    大福晉沒有留下來照料自己傷心過度的兒子,她毅然地走了,一直走進大政殿,走到丈夫的棺槨面前。那是一樽巨大的橡木棺材,棺蓋打開著,裡面靠一側躺著她英偉而多疑的丈夫,簇擁著他的是繁如星辰的瑪瑙玉器、珍珠古玩、織金戰袍、以及鑲著寶石的腰刀,努爾哈赤就威嚴地睡在那些寶物中間,大睜雙眼,若有所待。大福晉在棺材的另一側躺下來,緊貼著丈夫,她說:「我陪你來了。」

    她丈夫大睜著眼,沒有回答。他當然不會再回答任何問題。他已經是一個死人。

    可是他的遺命仍然活著,所以貝勒們在他死後還仍然忠實地執行他的意志,讓他心心唸唸連死也不願失去的大福晉為他殉葬。

    大福晉撥開那些硌人的珠寶,偎近她的丈夫,然後俯在他耳邊悄悄說了一句話。

    沒有人可以聽清她說了什麼,但是所有人都清楚地看到,就在那一刻,老汗王始終大睜著的眼睛忽然闔上了。

    所有人都舒了一口氣,說:「好了,大汗瞑目了。」

    於是他們叫來工匠將棺材板蓋上,叮叮光光地四角釘穩,不留一絲縫隙。

    棺材裡並沒有發出一絲聲音,可是所有的人都同時感到窒息,好像被活活釘進棺材的人不是大福晉,而是他們自己。

    這窒息持續了好久好久,但是沒有一個人肯主動說話,更不會有一個人提出將棺材開啟。

    他們同自己的窒息艱難地搏鬥著,掙扎著,焦渴著,許久,忽然同時感到頸子一鬆,呼吸重新順暢起來。仍然沒有聽到任何聲音,但是所有人都知道,大福晉已經斷氣了。

    然後多爾袞兄弟才被通知梳洗觀禮。

    按照習俗,他們的頭髮被編成許許多多條長辮子,末端繫了金鈴。這樣被打扮完,已經是中午,然後穿著長可及地的笨重孝袍,踢踢拖拖地走進來,被一直帶到父母的靈柩面前。族人說你們的母親已經追隨大汗走了,皇太極繼承了汗位。

    怎麼?是皇太極,不是多爾袞麼?代善驚愕地環視,面無血色。這麼說,大福晉是白死了?

    母親,白白地犧牲了。死時,年僅37歲。

    多爾袞忍不住張開嘴,又吐了一大口鮮血,又腥又急,彷彿心跳出來了一樣。

    是的,在很多年以後多爾袞都覺得,自己那天吐出的不是血,而是一小塊心臟。因為從那以後,他就覺得自己的心少了一角,再也不完整。母親的慘死使他失去了對父親應有的尊重。從小到大,他的心裡就只有恨,正因為這強烈的仇恨,他才可以心無旁騖地,將自己培養成滿洲最英勇的武士,皇太極最強大的對手;也正因為這恨,他殘缺的那一塊心每當憶起過去時總會絲絲拉拉地疼,就像害風濕的老年人的膝蓋會在風雨夜裡刺痛一樣。

    母親究竟是怎樣死的,死之前還說過一些什麼,是否知道自己的枉死,還有,皇太極到底是怎樣借助兩黃旗的兵力威脅另外幾位貝勒,並與東海女真扈倫四部達成協議,矯旨另詔,登上汗位的,都成了永遠的謎,隨著父母的死而長埋地下了。

    然而斷斷續續地,他還是從族人口中漸漸瞭解到一些真相的碎片,屬於他父母的不連貫的故事:母親烏拉納喇氏,2歲嫁給奴爾哈赤為大妃,在父親的6個妻子中,最為受寵,又因連生了三個兒子——哥哥阿濟格、自己,和弟弟多鐸,地位穩固,十幾年來獨擅專寵。可是,忽然有一天小福晉德因澤向大汗告發,說族人傳言大福晉和代善貝勒私通,而且說得有眉有眼,什麼大妃對代善訴苦,說汗王已經六十多了還不肯死,又霸佔著6個妻子,根本照顧不來,又是什麼反正滿人有「父死子妻其後母,兄死弟妻其寡嫂」的習俗,不如全當他已經死了,讓自己和大貝勒提前成其好事吧。那一年,母親30歲,大貝勒37歲,年齡相當,品貌匹配,無形中為這謠言提供了相當有力的佐證。於是父親信以為真,大發雷霆,不但一度將母親廢為庶妃,還下令終止了代善的臨朝攝政。後來雖經證實這件事純屬造謠,母親也重新被奉為大妃,可是在父親的心裡,卻始終留下一個疙瘩,對代善和母親的關係一直耿耿於懷,十分忌諱,所以,會在臨終的時候留下讓大妃殉葬的遺言,免得在自己身後他們舊情復燃,重證前緣。

    同這些碎片同時得到的訊息,是據聞當年小福晉德因澤之所以會誣告母親,始作俑者正是出自皇太極的授意。皇太極,才是那個與庶母私通的逆子,也才是覬覦汗位篡改遺旨的真兇。

    換言之,是皇太極逼死了自己的母親,奪取了自己的汗位。

    母親死得太冤,直到今天,她的魂靈兒還在大政殿裡游來蕩去,每每風朝雨夕,還時時有人說聽到了大福晉的哭聲。甚至打水的婢女,還發誓曾在水井裡看到大福晉的臉,以至於嚇得失手把水桶掉進了井裡。守夜的更夫也說,月圓的晚上從鳳凰樓經過,可以清楚地聽到女人的歎息聲,同大福晉的聲音一模一樣。

    為了那傳言,多爾袞特地找老更夫核實過,並在一個有風的夜晚來到鳳凰樓下守候。風在墜滿金鈴的樓簷下叮咚作響,讓他情不自禁地想起父母死的那天自己結滿金鈴的辮梢,那聲音有多麼相像啊。於是他知道母親來過了。

    一種冷自心底裡滲出,在靜寂中,他忽然明白,亡靈與生者的交流其實不必借助任何形式,不需要聲音或者形象作為載體,那是無情的庸人們的臆想。對於切膚相親者來說,亡靈的感應可以直抵內心,在無言中已經完成了一次徹底的瞭解。

    母親死了,可是母親的亡魂未息,她在提醒自己不要忘記那仇恨。可是,自己又怎麼會忘呢?老更夫已經瑟縮在樓簷下睡著了,可是這時候忽然翻了一個身,含糊地噫語著:「大福晉來了,給大福晉請安。」每個人都沒有忘記大福晉,自己更不會忘記!殺母之仇,奪位之恨,天底下還有什麼樣的仇恨可以比這更強烈?更深沉?

    他默默地等待著,等待有一天可以打敗皇太極,將他踏在腳下,食其肉,吮其血,剔其骨,寢其皮。

    可是,就在今天,老天本來已經決定假那察哈爾女子之手提前結束皇太極的狗命,自己卻鬼使神差,一箭射中那個偷襲的女子,親手從她的劍下救了他,救了那個與自己不共戴天的世間第一仇人。

    他真要恨死了自己。

    此刻,他望著當年的大貝勒、如今的禮親王代善,又想起了那些久遠的仇恨。同時,也想起了母親赴死前夜對代善的表白。他們默默相擁的姿態,在許多年後,仍然鮮明地鐫刻於他疼痛的記憶中,成為愛情的象徵。沒有一種愛可以比那更沉默,更絕望,更徹底,更崇高。在那一夜,他的母親與代善,成為全世界最相愛相知的兩個人。當他們相擁,他們的心靈便穿透所有的束縛自由地走到一起,毫無間隙。是代善的陪伴使母親的死有了一種崇高的美,也是母親的死使那沉默的愛從此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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