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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頁 文 / 西嶺雪

    他雖不說,舒培卻也猜著了,少不了是那些勾欄手段,尋死覓活,想來以舒容為人,必是千般俯就萬種央求的,昨夜這溫存體貼自不消說。不禁連連冷笑了數聲,死瞪著弟弟看了半晌,問道:「這麼說,你昨夜竟是睡在她那裡,替她開了苞了?」

    舒容含羞點頭,欲待說什麼,卻又不敢,只是磕頭。

    舒培恨聲道:「你不聲不響,連花酒也不吃,倒替人家姑娘開了苞了。想那醉花蔭是什麼地方?封十四娘是何許人物?她肯吃這個啞虧?必是十倍向你索還了去。你今天鬧到這時候才回來,又喝成這個樣子,是替人許了什麼好處才放你走的吧?」

    舒容見他哥哥都猜出來了,不禁磕頭如搗蒜,眼淚鼻涕地說道:「我本來也的確想就此了斷的,可是桃枝兒拉住了我,一時頭昏,就做了錯事。今天被她們媽媽拿住了,哭著鬧著,說丟了醉花蔭的人,要拿繩子勒死桃枝兒呢,最後還是翠袖說情,要我今晚補場酒席,娶了桃枝兒,又許了些錢。這是借據抄紙。」

    舒培早料到封十四娘手段,知道這頓酒席是免不了的,然而聽到借據,還是猛地一驚:「吃酒就吃酒,開苞就開苞,再破費也有個路數,怎麼弄出借據來了?」

    舒容哭哭啼啼地說:「我原也如此說來著,可是她們媽媽說了,我既然不吃酒就先替桃枝兒開了苞,和偷是一樣的,說偷不雅,就是借吧。我借得,自然要立借據……」說到這裡,自己也知荒唐,只是不住磕頭。

    舒培長歎,看著弟弟,明知被人使了惡圈套,事到如今,卻已無法可想,只盼弟弟經這一役能從此幡然悔悟,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因問他:「現在你可知這青樓裡都是些妖魔鬼怪,紅粉骷髏了?她們明明是做好的圈套,只等你這種孱頭往裡鑽。古往今來,上當的也不只你一個,只是我替你折這一大筆家當,你可肯從此斷了念頭呢?」

    舒容遲疑囁嚅:「哥哥教訓得都對,現在想來,封十四娘和翠袖她們昨晚就該知道我在桃枝兒房裡的,故意留到今天早晨才拿我,就是要我上當。但是桃枝兒的確是清倌人,她是不會騙我的,求哥哥答應我,我不做已經做了她這麼久了,現在撂開手,這許多日子許多錢不都是白花了嗎?」

    舒培見他這樣熱迷不悟,恨不得拿槍來打死,舒培氣得一腳踹過去,罵道:「你竟還不知死活,不肯悔改!你既立下字據,你就自己去還好了。不要找我!」又望空含淚道:「我這輩子,最辜負的就是兩件事:一是對不起胡大帥,沒有保護好他的妻子女兒;二就是辜負了爹娘,沒有教育好你。有你這樣的弟弟,是我做哥哥的該死!」說著猛擊自己的頭。

    舒容嚇得抱住哥哥的腿,滾在地上哭道:「我再不敢了,只求哥哥千萬別責怪自己。哥哥管教一向嚴謹,是我油脂蒙了心,不知上進,今後必定閉門思過,再不敢留戀煙花了。」話雖如此,想到桃枝兒往昔情義,昨夜恩愛,頓時放聲大哭起來。

    舒培見他哭得淒慘,還道他真心悔改,覺得心疼;再看借據,算一算足去掉半副身家,又復氣恨。正鬧得不可開交,店裡夥計卻手持兩張請帖來說,賴福生要替夏煙湖做花酒,醉花蔭大宴三天,請兩位舒老爺赴宴。舒培見了,更加氣憤,拿過帖子來撕了個粉碎,猶不解氣,還要跺上兩腳,以示決斷。

    思量半晌,少不得還要替兄弟奔走,了卻這場官司。想來想去,無別法可想,只得派小子送條子與龐天德,相約了在醉花蔭見面,求他搭個便橋,幫忙撕擄。

    兩人在醉花蔭會齊,舒培也不進房,只撿個雅座兒坐了,向封十四娘拱手道:「好手段,好生意。」

    封十四娘明知善者不來,卻也不懼怕,端正坐了,笑道:「生意嘛自然是這樣的,托福兩位老爺多多照應我們吧。」

    龐天德便將借據抄本拍在桌上,開門見山地道:「十四娘,這醉花蔭裡我也是老客人了,本無向著外人之理,不過舒二爺是我的朋友,又是我引進醉花蔭的,他和桃枝兒倌人的事也是我做的媒,如今走到這一步,我斷沒有袖手旁觀的道理。十四娘,開苞吃酒是天經地義,不過寫借據一說,莫非是醉花蔭行了新規矩?」

    封十四娘假意笑道:「醉花蔭最近的新聞多,倒不是我想行什麼新規矩,是我女孩兒不爭氣,和客人打伙兒騙我這當媽的,吃了我的穿了我的還不算,居然一點開苞酒錢也要省下來,偷偷摸摸就跟客人同了房了,把我這醉花蔭當什麼地方?我這兒可是掛牌營業的正經生意,不是野雞窩,這新聞傳出去,還不得把醉花蔭的牌子砸了?」又命丫環道:「只管傻站著做什麼?還不把那個不要臉的桃枝兒給我拖出來呢!」

    又等半晌,桃枝兒方由兩個丫環攙了,搖搖擺擺行來。見了舒培,撲地跪倒,放聲哭道:「媽媽,舒大爺,昨晚是女兒沒廉恥,約了舒二爺來談天。女兒與舒二爺是兩廂情願,真心真意的,求媽媽和舒大爺結個親家,成全我們兩個。若不然,女兒真是死如葬身之地了。」說罷痛哭不已。

    封十四娘聽見,早「呸」地一口唾在桃枝兒臉上,罵道:「你看你哪點像個姑娘,連個野雞也不如!養出你這樣吃裡扒外的閨女,是我封十四娘沒家教,看明兒不零碎剁了你呢!」

    唾一口,罵一聲,戴了指甲套的金龍五爪張張揚揚地,唾沫星子幾乎飛到舒培臉上去。

    龐天德看著不像,拉扯道:「你要教閨女,只管背地裡教,像這樣子亂吵亂罵的,成什麼樣子。」十四娘冷笑一聲,拉起桃枝兒衣袖來,露出道道紅紫傷痕,故意地讓舒培龐天德看了,咬牙道:「我的女兒沒廉恥,我自然要教她。但是舒大爺現在人在這裡,也求給我一個台階下,只要顧全了醉花蔭的名聲,任憑你拿桃枝兒去打死,我也不皺一下眉頭。」

    桃枝兒羞得無地自容,拉扯袖子遮住手上傷痕,仍是不住磕頭。

    第六章梅舞

    桃枝兒做了幾年倌人,雖然不紅,吃酒應局卻也不知經歷了多少,從頭至今,只有一個舒容當她是寶,因此這一番知遇之恩竟是出自真心。昨夜裡檯面上舒培告訴她哥哥的話,說要開消局賬,從此不再往來,她聽了,也是傻想頭,以為只要自己貼了身子,便可籠絡住舒容,叫他丟捨不下。遂悄悄托外場帶信給舒容,約他相會,是夜兩人情濃意洽,顛鸞倒鳳,不知把天下有的沒的山盟海誓說了幾千幾萬遍。

    及至醒來,剛起床,便被封十四娘帶著一眾人等擁進房裡堵個正著,這才知闖了窮禍,除了跪下磕頭,並無別話。遂由得封十四娘和翠袖唱紅唱白,逼舒容寫下借據,又許了花酒頭面,這才撒手放行。舒容走後,封十四娘命外場將桃枝兒吊起在後院柴房裡,令所有倌人丫頭站成一排,自己端把椅子當堂坐了,便叫打起來。

    外場不敢怠慢,替桃枝兒脫下外邊大衣裳,只留下貼身中衣,將鞭子蘸了水,一五一十地打起來,一氣打了二十幾鞭。打一鞭,問一聲:「還敢不敢私宿客人?還敢不敢背母偷情?還敢不敢破壞規矩?」

    桃枝兒先還哀哭告饒,後來就只剩下乾號,夏煙湖看不過,懇求道:「桃枝兒不懂事,媽媽教訓得是,她已經知錯了,求媽媽饒了她吧。」

    十四娘冷著臉,只當沒聽見。又打十來幾鞭,桃枝兒已經一絲聲兒也沒有了,翠袖惟恐鬧出人命,率先跪下了,流淚說道:「桃枝兒破壞規矩,原本打死也無妨,只是媽媽一生慈善名兒豈不毀了?且已讓舒二爺寫下借據,桃枝兒果然死了,舒家必拿此事作法,徒生意外。媽媽不看桃枝兒面上,還須看在醉花蔭的名兒上,立了規矩也就罷了,萬不可氣壞身子。」

    醉花蔭眾人素來惟翠袖馬首是瞻的,如今見她這樣,也都跪下了。封十四娘這才命外場停了鞭子,喝一口茶,又緩緩吐出茶葉沫子,方厲聲喝道:「你們都看仔細了!桃枝兒這是第一回,我且饒了她,再有敢拿她學樣兒的,定要打死!」

    翠袖帶頭稱一聲「是」,眾倌人也都沒口子地答應,直說「遵媽媽教誨。」

    封十四娘環視一周,見一干人都低頭慄慄,面色慘白,自覺起到警示了,這才慢慢地說道:「你們既然入了這個行當,做了這門生意,自然都是苦命的人。既然命苦,那也說不得抓乖享福的話了,少不得要懂規矩,小心做人。倌人這碗飯,說容易也容易,說難吃還真難吃。那大家裡小姐講究『德容言工』,我們堂子裡倌人卻講的『容言工德』,這容貌是第一條,自不必說了;談吐,是第二條,要懂得應酬交際,會攏絡客人;才藝,是第三條,吹拉彈唱,送往迎來,論的是心計,是手段;這第四條,是德行,人家說婊子無德,其實大不然,堂子裡倌人,德行名聲最是重要,做倌人的,壞了名聲,跌了身價,那就什麼也沒有了。我把你們打小兒買來,嘴裡含著,手裡托著,為的什麼?就是叫你們知道,你們雖是做了倌人,身份卻是和那大家閨秀千金小姐一樣尊貴的,出名的倌人可以流芳千古,大家小姐可以嗎?論到名聲,做倌人的最忌諱的是什麼?就是兩件事:一是嫖戲子,二是倒貼恩客。做倌人的,憑你用什麼辦法兒,只要能從客人手裡淘澄出銀子來,就是你的本身,是你的價碼兒。做著倌人,賺的是皮肉錢,倒要嫖戲子,倒貼小白臉兒,那是野雞也不如了。一個倌人出了這樣的醜名兒,那就是缺了德行,定了死罪了,走出去要被人家吐唾沫淹死的,死了也沒人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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