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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頁 文 / 西嶺雪

    賴福生道:「原來是這樣。依我想,舒二爺倒不是不肯給錢,倒是怕他那個哥哥,不敢張揚,你們是行家裡手,想想我說的可是?」

    翠袖說:「大帥說的正是呢。媽媽別擔心,今夜且叫他們快活,明天舒二爺起來,女兒自有道理,斷不肯讓媽媽吃虧。倒不要現在臊了他們才好。」

    賴福生也說:「就是,棒打鴛鴦,煞風景很很。我們不理他們,我們且自己樂起來。」

    遂擺起檯面,並不請一位客人,只命一應倌人丫頭連同封十四娘都團團坐下,自己動手擺了十個莊,嚷著要與倌人們打通莊,輸了也不要人代酒,只管一杯杯死灌,頃刻喝了四五杯。

    封十四娘翠袖等都摸不著頭腦,樂得陪著他鬧,見他喝得十分狠了,方勸道:「不如代一杯吧。」賴福生道:「也好。」竟將杯授與夏煙湖。

    煙湖接過杯來,竟不答言,一仰而盡。

    賴福生叫一聲好,親自又斟了一滿杯授與煙湖,煙湖問:「是何名堂?」賴福生看著煙湖的眼睛說:「沒有名堂,只是我想敬你酒喝,你給不給面子呢?」

    煙湖聞言,不復多言,接過杯又是一仰脖子干了。大帥再敬,煙湖再干。一氣喝了四五杯,直喝得滿面緋紅,額頭密密一層細汗,賴福生還要再敬,煙湖按著杯子央求道:「再不能了,存一杯罷。」眾人這才會過意來,封十四娘向翠袖打個眼色,翠袖遂換過座位,將夏煙湖按至賴福生肩下,笑道:「煙湖妹子怯酒,雖然也是做倌人的,倒從沒有什麼恩客,也多不肯與人代酒的,今天喝了賴帥這滿滿的幾大杯,套一句剛才席上大帥的話來說,倒是有情義得很。」

    賴福生嘿嘿而笑,便不再強敬煙湖吃酒,反自己接來一飲盡了。

    封十四娘雖不明白所謂「有情義」典出何處,約摸也猜得到了,遂湊趣道:「煙湖是我的心肝兒寶貝,賴帥真想讓煙湖吃酒,可不能只吃這般便宜酒,倒是替我們煙湖正兒八經擺個雙台,吃回酒席才好。」

    賴福生正等著這一句,更不遲疑,豪聲應道:「這個容易,只要煙湖姑娘有命,本帥莫敢不從。」眾倌人嘻哈大笑,都推煙湖說話。

    夏煙湖含笑向賴福生瞅了一眼,說:「誰稀罕呢?」話到一半,又嚥住了,低下頭咬著帕子微笑。賴福生見了這般情形,哪有不醉的道理,便扯了煙湖的手說:「你不稀罕我的酒,我偏稀罕請你吃酒,你給不給我面子呢?你若不給,我可就拜你了。」說完推開椅子,當真要拜下去,唬得封十四娘急忙攔住,又是笑又是推的,道:「這可折煞我們了,煙湖倌人,你行行好,還不趕緊應了呢?不然我也要拜你了。」說得眾倌人都笑了,煙湖拿帕子遮了臉,掩面抽身而去。

    眾人遂推著賴福生追上去,賴福生笑嘻嘻地,果然追進煙湖房中,和她面對面兒坐了,道:「從此我只做你一個,好不好呢?」

    煙湖起初不語,半晌微抬了頭,斜斜睨道:「你先時那般冷淡,現在忽然又要做我了,也不知是真是假?」

    賴福生長歎一口氣,借了點酒意,遂剖心瀝膽地表白道:「我十三歲起便逛堂子,從南到北,八大胡同,石塘嘴,上海灘,蘇州閶門,哪裡的規矩不知道,哪裡的姑娘沒做過?從來想做誰就做誰,從沒失手過,也從沒猶豫過。只是你,自打我第一次見了你便放不下,後來見你出來入了這一行,依我的個性,原該第一個就做了你才是,你道我為何只是冷眼旁觀?卻是因為中間礙著一個人。」

    夏煙湖早已猜到答案,卻偏偏明知故問:「是誰?」

    賴福生冷笑兩聲,歎道:「還有哪個,就是我的生死對頭,舒培舒將軍。當年我與他一場惡戰,殺了他的主子,他卻也差點廢了我一條胳膊,現在想起來還心驚膽顫呢。沒想到冤家路窄,我和他倒又在這煙花場裡遇到了,雖然說戰場無父子,各為其主,過去了就是過去了,到底有個仇根兒在那裡。偏偏你又是從他家裡出來的,因此我只疑心你和他是一路,不敢太做兜攬。直到今天在席上看了你與他那般作派,才知道你兩個竟是清白的,所以才對你放了心。」

    夏煙湖紅了眼圈兒,幾欲淚下,半晌方慢慢地道:「原來大帥這樣想我,我還只道大帥看不上我這蒲柳之姿,恨我不懂巴結呢。」

    賴福生見她這樣委屈,心都化了,上趕著摟在懷裡叫道:「心肝兒,你把我的心都揉碎了,我怎麼會看不上你呢?睡裡夢裡都想著呢。」

    夏煙湖將身子一扭,讓開懷抱,正色道:「大帥,我雖微賤,入了這一行,到底還是處子之身。大帥取中我,是夏煙湖的福份,自然感恩戴德,但大帥是行中高手,豈會不知規矩?既要行周公之禮,總得擺酒下訂,風風光光地讓我跟了你,若要這般苟和,斷然不可。」

    封十四娘這半日一直隔著簾子偷聽他兩個說話,起先說到「只做一個」已經留意,又是什麼「疑心」,什麼「清白」,哪有不豎起耳朵的?待聽到夏煙湖說要擺酒下訂,正合心意,趕忙搗著小腳過來,笑道:「大帥既然看重我們煙湖姑娘,不如娶了她,不過,可不能這麼草草行事。雖說我們煙湖命薄,入了這個行當,到底是個黃花閨女。這開苞破瓜,是一生一次的大事,過了這村,再沒這店了,豈可兒戲?如果草率了,不僅姑娘一生落下心事,便是大帥面上,也不見得是真心要與我們姑娘好了。」賴福生拍著胸脯子,豪聲大氣地說:「這容易。只是我最看不得這哼哼嘰嘰的樣子,媽媽有什麼張致,一總說來,我姓賴的都依了你們便是。」

    封十四娘堆下笑來,說:「既然如此,那我們便從長計議。賴帥認識我們姑娘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姑娘可是那輕狂浮浪的?差一點的客人,便捧了金車銀馬來,我們姑娘也未必看得上。實是姑娘對大帥早已心許了,只是日子還淺,未見出大帥真心,今兒這話既又提起,可見大帥誠意。大帥既說要娶,這便請派人辦去,禮單子送來,須得等上三天,看戲擺花酒,遍告親友,到第三天上,才是正日子,再通擺一次大宴,便祝大帥與我們姑娘鴛鴦好合,白首偕老。」

    賴福生道:「那是自然,堂子裡嫁閨女,要的就是個虛名兒。你要風光,我要排場,既要娶醉花蔭頭牌,當然要大辦一回,明天我就發請客票下去,可好?」

    封十四娘含笑點頭,道:「那麼明天我們可就早早地等著大帥過來了,今兒個天也晚了,我們不敢久留大帥,這可該去了,不急在今宵。」

    賴福生笑道:「我去哪裡?要去只好去荷花裡,你們不吃醋麼?」

    自封十娘進來,煙湖半晌不言,此時方笑道:「我若這樣喜歡吃醋,大帥也不喜歡我了。再說大帥做無鳳姐姐在先,只有她吃我醋的道理,斷無我吃她醋的道理。既便大帥今後做了我,若不忘舊情,仍舊還做無鳳姐姐,我也是沒有怨言的。只求大帥對我也像對無鳳姐姐這般長情就好了。」

    賴福生聽了這番話,更加歡喜,笑道:「說你懂事,果然懂事。我賴福生四處留情,縱橫花海數十年,今日娶了你這個風塵奇女子,也算不枉花名兒。」遂心滿意足,辭別夏煙湖出來,仍往荷花裡瞿無鳳處睡下。

    瞿無鳳到底不知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白打了一夜的悶葫蘆。

    且說舒培在荷花裡見了煙湖,心中感慨頗多,頗覺悵悵。次日一早起來,便叫人請弟弟過來,欲細打聽煙湖之事,卻不料家人報說舒容昨晚同他一道回來後,稍微盤桓一會兒便又偷偷走了。舒培這一氣非小可,只差沒有立時三刻往醉花蔭拿人去。氣得店裡也不去,生意也不問,就守在家裡等著舒容回來。

    直到中午時候,舒容才施施然回來,吃得酒足飯飽,滿臉通紅。舒培一見,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不等舒容落座,猛地將桌案一拍,喝道:「畜牲!」

    舒容一驚,酒嚇醒了一半,連忙跪下了。

    舒培指著問道:「說,你昨晚哪裡鬼混去了?」

    舒容期期艾艾,欲待不說,卻還有事求著哥哥,少不得實話實說:「昨晚在荷花裡,我原按哥哥的話跟桃枝兒辭別來著,說從今以後再不去了。桃枝兒當時幾乎沒哭出來,檯面上雖沒說什麼,席散後卻托外場來家悄悄告訴我,說若我從此不去,她也不要活了。我怕惹出窮禍來,就去看看她,她一直在哭,我不好不勸……」說到這裡,滿面通紅,再不好意思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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