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頁 文 / 西嶺雪
田氏聽他說得鄭重,唬了一跳:「那不會是狐仙吧?」
舒培斥道:「越說越說不出好的了。青天白日的談神論鬼,叫人聽見,什麼意思?」
田氏嘟嘟噥噥地,翻來覆去,越想越覺得夏煙湖狐妖花媚,非精即怪。嘴上雖不再說,心裡卻暗暗計較,從今後倒要細細留意她才是。
且說舒容自那日見了桃枝兒,便上了心,一時半刻也放不下,思茲念茲,只想著怎麼樣找藉口再往醉花蔭去一趟才好。因此聽龐天德說要喫茶,立刻便豪氣地接口兒應著:「我請,我請,要是晚上有吃酒,要叫姑娘,也是我請。」
天德好笑,少不得說給他聽:「這堂子裡規矩,擺酒請客打麻將,叫做『做花頭』,所以客人『做』姑娘,姑娘『做』客人,在哪個姑娘的地盤擺酒,『做』的就是哪個姑娘兒,誰個擺酒誰請客;去姑娘那裡吃杯茶閒聊天,只是借個地方兒,叫做『打茶圍』,去的是誰相好兒的地盤,就是誰請,只給個茶錢,都是固定的;若是別人請客擺酒,我們去吃酒,找了姑娘來陪酒,這叫『叫局』,局錢也是固定的,誰叫誰出,少有請客的,除非那新來的客人沒有相好兒的,東翁願意做媒替他撮合,情願出這局錢的,算做例外,通常可就沒聽說過有什麼人叫局也要別人請的了。」說罷哈哈大笑。
舒容被說得不好意思起來,紅了臉道:「小弟不諳此道,這兩天跟著龐兄才長了點見識,龐兄多多指點,若是一同吃酒交際,看到我有什麼做得不對的地方,千萬別看著我鬧笑話才好。」
龐天德聽他說得委婉,倒覺動情,調笑道:「可惜舒老弟是個男人,你若是女人,我也不要做別的倌人,就單做你好了。」舒容失笑:「你倒佔起我的便宜來了。」
兩人彼此嘲笑著,挽著手一道走進醉花蔭來,封十四娘一早接出來,一陣風兒地嚷著:「龐老爺舒二爺來了,龐老爺舒二爺請上樓,龐老爺舒二爺喝茶。」
舒容急吼吼地一心只要來醉花蔭,及至來了,卻又訕訕然起來,含笑不說話。龐天德替他說道:「媽媽不必忙,我們就到桃枝兒姑娘屋裡去坐坐,隨便吃盞茶聊會兒天就好。桃姑娘可在?」
封十四娘自把桃枝兒調理出手以來,這還是第一次有客人見了桃枝兒一面就趕著來第二次的,倒有些意外之喜,果然這桃枝兒也曉得巴結做生意,哪怕只是打打茶圍吧,倒比別的姑娘有恩客做花酒還叫人高興,因樂顛顛兒地沖裡間喊著:「桃枝兒,舒二爺龐老爺看你來了。」
桃枝兒也覺意外,她在這醉花蔭裡,和翠袖一塊兒買來,一塊兒接客,做了這許多年,翠袖已經做了許多恩客,她卻依然是個清倌人,倒不是因為她潔身自好,卻是因為沒人肯為她出那開苞酒的錢。封十四娘隔三差五拿她當牙籤兒嚼,她也只想要好要強,無奈天生滯鈍,沒什麼手段,雖然冷眼旁觀地也每每向翠袖偷師學藝,扮嬌扮癡,卻終究東施效顰,棋遜一招。來這醉花蔭的都是玩家老手,多半早有相好兒的,於這些花國手段早已看慣經慣,她一個現覺現賣的桃枝兒,又有什麼本事讓人家翻檯跳槽。今天這舒容竟然見了她一面後,只隔一宿便又來見她第二次,而且看情形並非路過喝茶,倒是特特地衝她來的,倒叫桃枝兒頓生知遇之感,簡直要感恩戴德起來,直把他當成平生第一個知己,拿出十二分的熱情體貼來巴結。殷慇勤勤地請了舒容龐天德進屋,端茶遞水,敬過煙與瓜子後,便自自然然向舒容身旁坐了,嘴裡雖沒什麼特別言語,然而行動態度上那一股子溫柔可親,全沒有半分虛偽,眉目間脈脈含情,大有深意。
直看得舒容心癢癢起來,原本嘴笨,這會兒也靈巧起來,因桃枝兒問他要不要上床抽一筒,便笑嘻嘻地說:「桃枝兒姑娘見多識廣,連吸的水煙筒都是銀的,可不要笑我這土狍子才好,是真的不會吃煙。」說得桃枝兒拿個帕子掩口而笑,「咯咯」地花枝亂顫,滿臉緋紅,真跟桃花兒差不多。
倒叫龐天德看得新奇起來,笑道:「不曾領教,原來桃姑娘竟是這樣知情知意的一個妙人兒,從前倒看走了眼。」
舒容見自己竟有本事逗得倌人笑,更加得意起來,越發妙語如珠。龐天德又只管跟著插科打諢,逗得旁邊侍候的小丫頭也都笑個不停。
這桃枝兒屋裡是難得有笑聲的,如今這般熱鬧,遂連翠袖也被驚動了過來,笑著問:「說什麼呢這麼高興?我來聽一句半句行不行?」又向舒容天德敬煙敬茶。
桃枝兒是看到翠袖就緊張的,趕緊站起來叫一聲「姐姐」,招呼完了,仍恭恭敬敬站著,不敢就坐。舒容不明就裡,只當是堂子裡的規矩大,原該如此,並不理論。龐天德卻是在這幾家院子裡來往慣了的,深知個中因由,只覺好笑,卻不便說破,斜著眼看著翠袖調笑說:「光是聽一句半句的可不行,翠袖姑娘出了名的好口才,得給我們說上十句八句的才行。」
翠袖笑道:「我是說的沒有唱的好,若是龐先生替我擺一席,我倒是可以唱給龐先生聽的。」不等龐天德答應,又拉桃枝兒重新捱著舒容身邊坐下說:「要不就是舒二爺替桃枝兒做一席,我倒也可以來湊湊趣兒。」
龐天德笑道:「說來說去,你只是要我們擺酒,你倒也真會照顧你妹子,不僅自己做得好生意,還教唆妹子巴結。」
翠袖冷笑說:「我們做倌人的,吃這口堂子飯,若不要客人擺酒叫局,我們豈不要吃西北風去?我因不會教人,這才說句話就被揪錯兒,若是黃鶯鶯在這裡,別說教唆了,就是指著你龐老爺的臉強討強要,你只怕也聽做是『鶯聲燕語』罷了。」
一句話說得屋裡人都笑起來,龐天德撐不住,一口茶噴出,指著翠袖笑道:「你這張嘴呀,真是伶俐,黃鶯鶯才不是你的對手。」
他兩個這裡鬥口,桃枝兒起先還只愣愣地聽著,直到翠袖暗地裡將她一推,才猛醒過來,不待說已經先紅了臉,支支吾吾地問舒容:「可要吃酒?」
舒容還不明白,只說:「我不吃酒的,就吃杯茶好了。」桃枝兒忙擺手說:「不是的呀,不是說這個吃酒,我是說崔老爺前兒在這裡請你吃酒,你可要還一席呀?」
舒容這才聽明白了,心下倒也樂意,當即便叫龐天德代為寫帖子張羅客人。龐天德卻怕舒培怪他帶壞舒容,不願耽干係,因推脫說:「這件事,須得你哥哥出面才妥當,要擺酒,也總得你哥哥在吧?既然你哥哥要來,自然請的都該是他的生意朋友,怎好由我寫帖子請人?你還是回去同舒大哥商量商量才好。」
舒容聽了,站起身便說要走,這就回去討哥哥主意去。還是翠袖笑著拉住,說:「要吃酒,也不急在這一時半會兒,你家舒大爺聽了,還以為是我們姐妹擠兌你呢。那可好,真叫龐老爺說著了,教唆!大家好朋友,常來走動照應我們,也是一樣的。」又推桃枝兒。
桃枝兒慌慌地說:「別急,常來走動,照應我們。」死拉著舒容袖子不放。
於是舒容復又坐下喫茶,正在意洽心和之際,忽聽得走廊裡有小丫頭跑來跑去地說:「媽媽新買的討人來了。」
翠袖詫異,打起簾子叫住一個丫頭問:「人在哪裡?是誰送來的?」
小丫頭在簾外答著:「送到後院兒了,是瘸子老六送來的。」說完又早咚咚地跑遠了。翠袖益發詫異:「媽媽前幾日才說要買個絕色的討人進來,這樣快就找到了?倒要看看是不是一位絕色。」匆匆走出去。
龐天德也覺好奇,遂也跟出去看熱鬧。那些侍煙提水的小丫頭們都正是好事的年齡,哪有不好奇的,無奈舒容只是坐著不動,便也只好忍著,扭頸踮腳地,百般做態。
桃枝兒便問舒容:「你可也要去看看?」
舒容搖頭說道:「我是看你來的,又看別人做什麼?」
桃枝兒羞紅了臉,低下頭笑道:「你這人倒和別的客人不一樣。」
舒容便問:「怎麼不一樣?」
桃枝兒扭著身子不肯說,舒容越發要知道,挨近了她問:「究竟怎麼個不一樣呢?」桃枝兒便仰著頭想了一想,說:「你比別的人真,說話態度都真,你說的話,都帶著真心。」
舒容不禁感動起來,他雖然對桃枝兒有好感,原也只是年輕人的多情好奇,然而桃枝兒既然這樣說了,他倒要用心揣摩兩句真話出來給她聽聽。便做出深思的樣子來,彷彿待言不言的,躊躇了一回才說:「以小姐這般人才,這般口才,若是再多識幾個字,讀幾本書,那是要讓天下男人都驚動的。若不肯讀書,不但荒廢了天資聰明,且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