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文 / 西嶺雪
舒容便講了座中與賴大帥偶遇,說起沙場舊事,遍座賓客都久慕舒培高風亮節,渴求一見種種緣故,又向哥哥再四央求,田氏也幫著勸說:「今時不同往日,你已經棄武從商,賴福生手中卻有兵權,果然惹惱了他,即刻便有禍事上門的。難得他今天被人奉承得高興,要與你吃酒,正可趁機放下舊恩怨,免得日後禍患。俗話說的,『好漢不吃眼前虧』,『大丈夫能屈能伸』,又道是『只有千年做賊的,沒有千年防賊的』,若不肯去,那是給自己種下禍根,以後的日子可怎麼過呢?」
舒培原本再不肯去的,禁不起他夫人和弟弟百般勸說,又看到兒子尚在稚齡,一派天真,又想著弟弟才出來學著做事,以後還要交際,便自己不理會,卻不能把他將來的路一併堵絕,少不得長歎一聲,只好允了。
田氏便叫夏煙湖拿衣裳來侍候穿戴,叫了兩三聲,煙湖才答應著進來,卻見她眼睛紅紅的,彷彿哭過,詫異道:「好好的哭什麼?叫這半天才答應。」
夏煙湖低頭道:「不曾哭,是方才喂鸚哥時被掀了一頭灰,迷了眼,正揉得睜不開,所以答應夫人遲了。」舒田氏道:「那扁毛畜牲這兩日毛燥得很,不知是什麼緣故。」
那舒容因為剛才座中客人連同賴福生都一個勁兒打聽夏煙湖,以往原不留意,此刻卻不禁將她死盯住仔細打量一番。只見她上身穿著一件藕合色掐牙收腰小襖,下著湖綠撒花精繡鑲滾的百褶裙子,行動時,連裙褶兒也無一絲搖擺,舉止嫻靜,態度謙恭,果然清新不俗,秀氣奪人。
這時丫環上來與舒容奉茶,那舒容只管盯著夏煙湖看,不提防,叫了兩三聲「二少爺」才聽見,一抬手,差點打了碗,倒把自己和那丫環都唬了一跳。
田氏不禁「撲」地一笑,說:「二弟向來斯文害羞,今天是怎麼了,眼也直了口也拙了,莫非那鸚哥兒也把你的眼睛迷了不成?」
說得舒容不好意思起來,低了頭,卻仍向夏煙湖偷覷。那煙湖卻是落落大方的,正色斂容,只做聽不見,取衣裳冠戴來服侍舒培換了,將裡裡外外皺皺褶褶都理順展平,又取了斗篷來給他披上,且低下身去細細刷了靴上灰塵,細緻周到,若含情意,不由看得呆了。
一時舒培穿戴妥當,挽著舒容出來,屋外已是繁星滿天,月光洩地,不禁望著天,長歎一聲,道:「當年我護著帥夫人小姐出逃,也是這樣的天氣,我邊戰邊跑,從晚上打到天亮,好容易脫逃,回身再看,才發現竟把夫人和小姐丟了,至今胡小姐生死未卜,音訊全無。大帥待我不薄,我卻連他臨終遺願也不能完成,今日卻又要與姓賴的喝酒,他日泉下相逢,我有何面目見大帥呢?」
舒容勸道:「哥哥不必過責,大帥當年只要你保護夫人和小姐逃脫,你已經保她們脫身了,不算辜負。雖然後來失散,可是都說那胡小姐聰明過人,美貌出眾,又跟著大帥學過一些拳腳功夫,想三餐一宿,還難不倒她的。」
舒培說:「也只好天可憐見,若能讓我和胡小姐見上一面,當面向他跪謝失責之罪,我也就死而瞑目了。」說罷向月亮拜了幾拜,這才振衣前行。
卻忽聽身後一聲嬌喚:「將軍。」回頭看時,卻是夏煙湖手裡托著兩塊醒酒石急急追來,用撒花帕子裹著,一塊授與舒容,另一塊親自塞到舒培衣袋裡。
舒培看她一張俏臉在月光下分外皎潔,臉上珠光盈盈,恍惚有淚,欲待問時,又見弟弟催促,便低聲道了謝,匆匆而去。
第三章逃婢
青樓之風,早自南北朝開始,沿襲數千年,秦樓楚館,六朝金粉,唐時的胡姬歌舞,明末的秦淮脂粉,不知留下多少風月佳話,到了清廷,八大胡同連皇上的魂兒也勾去了。民國時,這也「革命」,那也「革命」,然而窯姐妓女的命,卻終究革不了,且索性發揚光大,推選起什麼「花國大總統」來,所謂「妓女政治」,也算一時盛事了。
只是這風月一行,原只為解決男人基本需要而設的,最是敗風壞俗,拆人家庭的,卻何以屢禁不止,愈行愈盛?原來個中真諦,除了「飽暖思淫慾」的那句老話外,還有一個妙處:就是燭影搖紅之間,金樽清酒之際,人與人,不管是男人與女人,還是男人與男人之間的距離都會突然縮短。男女之事不要說了,大被同眠之際,哪裡還有什麼距離,真正情投意合,嚴絲合縫,一點空兒也不留下;男人與男人呢,才是大事體。這來妓院玩樂的男人,都是有頭有臉有財有勢之人,他們除了要和妓女攀交情之外,更看重與其他客人攀交情,大家同台吃酒,同局嫖妓,同桌議事,交流信息,洽談生意,都比往常來得痛快隨和,容易成交。
這,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頭等大事。
是以這夜醉花蔭之宴,舒培舒容兩兄弟碰了賴大帥的杯,吃了崔子雲的席,也就算正式鳴了鑼,響了鼓,唱了過門兒,打進這本地的交際圈子裡來了。
原為這一切都由古董商人龐天德而起,天德自覺有功,愈發要為二人熱心謀劃,計議說:「既然吃這碗生意飯,就少不了要廣交朋友,常相往來。俗話說,『酒肉朋友』,朋友往來,自然少不了吃酒。既要吃酒,便須還席,別人請你逛堂子吃花酒,你請別人去飯店吃素酒,一次兩次可以,三次四次就顯得見外,而且回回吃酒,人家叫局,你不叫,人家吃酒輸了有人代酒,你只管一杯杯死灌,不僅面子上不好看,且也不便交際。依我說,二位不如都在堂子裡攀個相好,以後朋友們來往時須方便些。」舒培聽了只是一笑,舒容卻連連點頭,說是「承教承教」。舒培便將兄弟看了兩眼,笑笑說:「看這情形,敢情你是已經有了看入眼的了,就是那位醉花蔭的清倌人桃枝兒姑娘吧?」
舒容羞紅了面孔,低下頭來。龐天德打趣道:「可見舒兄心思縝密,說是於這風流場上不留心,可是連人家名兒姓兒甚至是清倌人都記得清清楚楚的,可見是老手兒了。」
舒培笑著,不置可否。舒容卻嘿嘿嘿地,搓手抹袖,似有一肚子的話要說。龐天德什麼沒見過,早已猜出心意來,笑說:「舒二哥既然已經用過午膳,這大下午的又沒什麼事體,不如我們出去吃杯茶如何?」
舒容巴不得一聲,即刻換了鮮衣小帽出來,二人向舒培拱手道辭,便匆匆地走了。原來這舒容,自小失了父母,跟著哥哥長大。舒培少年老成,為人嚴肅謹慎,教導弟弟十分用心,無奈舒容不是讀書的料子,念不多久就輟了學,恰逢徵兵,兩兄弟便一同入了胡大帥的隊伍,幹了幾年,舒培直線升為大帥副官,舒容卻還是個小兵。後來胡軍兵敗,舒培心灰意冷之餘,棄武從商,舒容跟著哥哥,便也改行做生意,給哥哥打下手。因認識了龐天德,常聽天德說些吃酒飛花的妙事,心裡嚮往得緊,便攛掇著天德向他哥哥說情,說是這做生意攀交情,少不得應酬,原該出來走動走動長長見識才是,舒培雖不大贊成,卻也沒很反對,這才有了前日醉花蔭吃酒之會。不料竟引出賴大帥敘舊一節來,也算節外生枝,意外之事。
伺兄弟走後,舒培便向妻子田氏說:「二弟年紀也不小了,該早些給他成家才是。前些日子我讓你打聽的事兒怎麼樣了?」
田氏道:「我何嘗不在替他打聽著?只是高不成低不就的,那貧門小戶的二叔多半看不上眼,略有家底兒的,倒又嫌我們不是本地人了。」
舒培道:「只管論家底兒做什麼?就算她貧民小戶,只要姑娘品德端方,也是好姻親。」
田氏微笑:「既這樣說,眼面前兒倒就有一樁好親事,連妝奩彩禮都省了呢。」
舒培詫異:「是誰家?」看田氏努嘴夾眼睛的,忽然會意過來,道:「斷然不可。」
田氏問:「那卻是為何?依你說,這家底兒根基是不要緊的,只要姑娘品德端方。要論模樣兒好,性情兒溫順,心靈手巧,可有哪一個比得過咱們這位呢?大家閨秀也不如她。」
舒培只管搖頭不允。田氏笑道:「我猜著了,必是你自己看中了,要留下來收做二房吧?我倒也不是吃醋的人,你若真有此意,好好地跟我說,我就許你收了她。依我看那孩子平日裡對你的情形,想必也是肯的。」
舒培惱怒:「越發胡說!我是覺得這夏煙湖來歷不明,身份奇特,必非良配。當初收她做丫頭已經失於大意,原以為真如她所說,只是貧家女兒,家鄉受了災才跑出來的,可是這幾個月裡,我留意她舉止說話,分明是受過教育經過世面的,哪裡像個尋常丫頭?這樣的尤物進門,是福是禍,尚難預料。若說娶作家眷,萬萬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