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西嶺雪
崔子雲深知其意,少不得幫襯說:「舒兄若沒有意中人,叫一個本堂局,倒也方便。」
封十四娘更加十二分慇勤說道:「我們桃枝兒是清倌人,我打保票,必合舒公子的意。」
舒容本不慣此道,無可無不可地,點頭應允。
封十四娘興頭頭地到桃枝兒屋裡,說:「給姑娘道喜。你媽媽我半輩子看了多少男人,誰逃得過我的眼去?那個舒容一看就是個壽頭。你要不要出息,就看今夜了。若連個雛兒也籠絡不住,也不必做這行了。」
說著話,崔子雲早帶了龐天德和舒容進來,桃枝兒扭扭捏捏的,先給崔子雲龐天德依次敬了水煙,便捻著裙角兒坐在舒容下手,哼哼嘰嘰地問:「舒公子哪裡高就?」
不料她面怯,那舒容竟比她還怯,進了屋子已是不自在,正偷眼覷著桃枝兒細長的手指拈著細長的火捻子,撲地一吹,燃了,點了煙,再撲地一吹,又熄了,不禁漸漸看呆了去。忽然聽得桃枝兒問他,驚得倏一下站起,脹紅了面孔,畢恭畢敬地答道:「學生在哥哥開的南北行裡學習做生意。」
崔子雲龐天德都笑了,拉他坐下道:「既然學做生意,以後這堂子裡是要常來常往的,都這麼著還了得?」
一時客人到齊,便開了席。
賴福生坐了首位,龐天德次之,其餘客人各自散座。於是開了局票來,賴福生喜歡排場,除荷花裡瞿無鳳外,又另叫了三個局,龐天德寫了蒔花館黃鶯鶯,舒容便是本堂局桃枝兒,其餘客人也有帶著局來的,也有現叫的,都出了條子,賴福生要來看了,覺得不熱鬧,又攛掇著各自多叫一個局,這才一總發下票去。
翠袖換過衣裳,上來篩了一輪酒。第一道魚翅用過,各自叫的局也就陸續來到,一時間滿堂綾羅擁擠,珠翠輝映,熱鬧非凡。
崔子雲想起來,向龐天德問道:「方纔你說的無巧不成書,必得賴帥來了才肯說,如今可說得了。」
賴福生正扭著瞿無鳳要親熱,聽到說話,轉頭問:「什麼事要等我來了才說。」
龐天德擠眉弄眼地笑道:「是大帥心頭最惦記的一個人的故事,只怕說出來,惹無鳳姑娘生氣。」瞿無鳳一愣:「什麼事怕我生氣?」忽然省起,問道:「可是你們昨兒晚上說的,那個什麼自賣自身,到帥府為奴,又被攆出來的夏姑娘?」
賴福生也想起來,問:「果然是她麼?你知道她的下落了?」
龐天德便推舒容道:「你們只管問他去。」
賴福生更加驚訝,問:「莫非是你收了去?」
舒容滿面通紅,只是一個勁兒擺手搖頭,卻支支吾吾說不出話。龐天德只得繼續替他答道:「不是他,是他哥哥。」
賴福生問:「他哥哥又是哪個?」
舒容臉上紅潮略褪,低頭答道:「家兄諱培,是做南北行生意的。」
賴福生聽得「舒培」二字,心裡一動,沉吟半晌,倒忘記向下問話。還是崔子雲心熱,催問舒容道:「那夏煙湖,如今是在令兄府上?」
舒容點頭:「說是自賣自身來府上做丫頭的,做得一手好針線,又會做南北點心,又能詩擅賦,我哥哥嫂子都說她有造化,不該生在貧寒人家。說如果遇到好人家,須得好好發落她終身呢。」
眾人聽了,都讚歎起來,說:「一個做丫環的,能識得幾個字已是不易,居然還擅詩,倒是稀奇。若是出來做倌人,必定是風塵名妓。」又問舒容道:「令兄何不自己收了她?放著這樣的美丫環在府裡,令嫂眼中豈不生刺?」
舒容笑道:「我哥哥嫂子最是恩愛,哥哥發過誓,斷不肯納妾的。」
翠袖便推子雲道:「既這樣,不如就你收了她吧。」崔子雲笑道:「大帥眼裡看中的人,我是什麼身份,也敢惦記?」
賴福生思量這半晌,忽然想起,問舒容道:「你哥哥舒培,以前是做什麼的?」舒容答:「行武。」賴福生點頭道:「果然是他。」
眾人都問:「大帥原來認得他哥哥。」
賴福生揚起一條左胳膊,冷笑道:「我便不認得,我這胳膊也須認得。想當年,這胳膊還吃他一顆槍子兒呢。」
眾人一時都愣住。舒容唬得急忙站起:「大帥可是說笑?」
賴福生揮揮手道:「你且坐下,不與你相干。三年前,我與皖北胡大帥的軍隊爭地盤,打得他落花流水,當場斃命,只不小心走脫了他妻子女兒兩個。各位猜是怎樣走得的?便是這舒培舒將軍帶兵死戰,保她母女兩個脫身。我一路追趕,吃了他一槍子兒,差點兒沒命。後來子彈雖然取出,卻落下病根兒,直到今天,逢陰雨天還覺酸麻呢。我帶兵以來,槍林彈雨,從不曾傷得分毫,惟這一次吃了大虧,原來只說恨不能與這舒培重新一戰,再分高下呢,卻原來他改行做起生意來。到底還是走到一個地界兒,可是冤家路窄。」
眾人聽了,都面面相覷。舒容墜墜不安,囁嚅難言。龐天德帶了他來,原說夏煙湖一案已是無巧不成書,哪裡想到更有這段故事,真是巧中有巧,悔猶不及,哪裡敢再說話。惟有崔子雲是東家,見席間冷場,少不得賠笑勸解:「那一仗,想必是賴大帥勝了。戰場上各為其主,傷著了是難免的。既然大帥死裡逃生,想是有神仙保佑,少不得今後大福大壽,必有享用不盡的好處。」
龐天德也說:「他哥哥舒培,與我也是相識,我原只知他是棄武從商,卻不知還與賴帥有這段淵源。今天既能遇上,也是緣份。改日我叫他擺酒向大帥謝罪可好?」
賴福生此時正值擁紅倚翠,志得意滿之際,便不計較,揮手大笑說:「我不是記仇,想當年戎馬生涯,不過白講些故事,正好下酒。舒將軍也是我生平僅遇的一個對手,若果然與他遇上,倒是要好好喝一回,交個朋友。」
眾人聽了,都舒一口氣,紛紛敬酒奉承,說大帥果然大人大量,宰相肚裡能撐船,又說改日舒培請大帥酒時,也都願做陪,不可錯過這場難得盛會。
說得賴福生豪興上來,面紅耳熱,便要好紙來寫請柬,說:「既是這樣,我索性也不等他請我,今天我先請他來敘一敘舊情。」
眾人都叫一聲好,說便是這樣,撿日不如撞日,今天可算看到好故事了。崔子雲賠笑道:「要說請,也須得我來請才是,大帥要做東,只好改日叨擾。」
賴福生笑道:「只顧高興,倒忘了今天是崔兄的東道,便請你來下這帖子,本帥沾個光,借花獻佛也好。」
舒容卻知道哥哥性情,只怕未必肯應,那時得罪了大帥卻不好。便道:「我哥哥向來不肯到堂子裡來,又不知道是大帥請他,這帖子須得我自己送去,當面解說明白。」
龐天德深知其意,也正擔著心事,聽此建議,忙說:「這樣最好,你這便請去。」
於是崔子雲寫了帖子,叫了自己的小子陪舒容送去。又另叫幾樣酒菜,只等舒培來到,重開席面。舒容回到家來,當面向兄長稟報了。舒培果然不肯赴宴,說:「一臣不事二主,當年我追隨胡大帥出生入死,名雖主僕,情同兄弟。他既兵敗,我原該以死殉主,奈何大帥臨終遺命,要我務必保得夫人小姐周全。我護著胡夫人和小姐逃走,半路卻被賴福生的軍隊攔阻,雖然僥倖打得他退,卻因此與胡夫人小姐失散。這些年明察暗訪,卻只尋到了胡夫人一座墳頭,小姐的下落,卻至今杳無音信。每每思及辜負大帥種種,實覺慚愧。如今倒要我去與姓賴的攀交,如何對得起胡帥?」
舒容這些年來早把哥哥的這些憾恨自責之言聽了幾千幾萬遍,如今聽他又談起這些,只覺不耐煩,卻不敢打斷,只得陪他哥哥歎息數聲,說些閒話,因道:「當年我倆在軍中,追隨胡大帥多年,可是帥夫人和胡小姐卻是連一面兒也沒見過。和賴帥的軍隊交戰時,偏我又告了假回老家給父母掃墓,只有哥哥一人護著大帥家眷逃跑,做弟弟的不能替哥哥分憂,也是慚愧死了在這裡。」
舒培看著他,歎道:「你在又能怎樣?我還得分心照顧你。當年與姓賴的死拼,我就想:幸虧你走了,就算我現在戰死,舒家也還留得你一絲血脈。我也就後顧無憂了。」
方說到這裡,忽聽隔壁一片吵嚷聲,忙進去看時,卻是小少爺靜哥兒自個爬到櫃子上玩,把花瓶碰倒了,嚇得大哭。乳母生怕怪到她身上,忙抱起靜哥兒分辯:「是他自己打破的,並不曾傷著,只是嚇壞了。」
舒培的夫人田氏嗔道:「就是他自己碰到的,也總是你不小心的緣故,叫你好好看著哥兒的,怎麼又讓他亂爬。小孩子剛會爬,最是好動,萬一眼不見掉到地下摔了,可怎麼好?」還要再說,因見了舒容,便放下不理論,且向舒容道:「不是聽說那個什麼龐老爺要帶你去吃花酒長見識麼,怎麼這麼早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