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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頁 文 / 吉兒·柏奈特

    「我很害怕。」她承認道,然後閉起眼睛,咬了下唇。嘴角還黏著一小條麻線。

    他的手緩慢地滑下她的臉頰,用一隻手指碰觸她的嘴唇。

    她往後退,皺著眉。

    「有一截線頭,」他指向自己的嘴角。「黏在那裡。」

    她用掌心擦擦嘴,讓嘴唇變得更加紅潤而豐滿。

    「你還怕我嗎?」

    「應該不會了。」

    也許你應該,他想著,再次瞪著她的嘴唇瞧,啊,威爾斯小女巫,你該跑得遠遠的,愈遠愈好。

    他抬頭看著上面的屋樑,對自己的感覺感到不滿。他破碎的聲音似乎愈來愈清楚了,他這才發現:他愈常說話,聽起來愈順耳。

    一開始他以為說話會痛,但那並不像脖子內部所感覺到的疼痛,相反的,他發覺所感覺到的是自己的低音的怪異顫動,發出聲音經過時的振動。他又摸摸喉嚨,發出聲音;他可以感覺到指尖底下那些聲音的振動。

    過了一會兒,他注意到她的凝視,才發現她一直在看他。

    「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什麼?」

    「你什麼時候發現可以說話的?」

    「我還不能說話。」

    她轉轉眼珠,搖搖頭,彷彿他是個笨小孩。

    這是真的:他還不能說話。她沒聽到嗎?他只能像蛇一樣,嘶嘶地發出聲音,或是像個懦夫一樣輕聲細語,但他還是不能說話。

    她不再說話,只是走向桌邊,開始清理裝滿食物的籃子。

    「要是我被吊起來,沒辦法說話,」她像是在談論米迦勒節的晚宴,而不是吊死一個人似地說著。「一旦發現我可以發出一點聲音,一定會快樂到哭得像個小孩。」

    騎士是不哭的,他差點這麼說了,但還是沒有說出口。他是個騎士,但他也為伊麗哭過,而且似乎每當想起伊麗,他都會開始哭泣。到目前為止,這個傷口一直都沒有癒合,然而這次他的眼睛並沒有變得模糊。他的淚水沒有湧出,但同樣的情緒又出現了,那種失落、後悔的空洞感,那種無能為力的感受。

    同時,她越過房間,當他轉過身時,她正拉起一個水瓶,用力晃到桌上,發出巨大的撞擊聲。她一邊哼著奇怪的曲調,一邊開始清洗一堆新鮮蔬菜,然後從籃子裡拿出他所見過最大的甘藍菜,那幾乎就跟拓賓的頭一樣大。

    她沒有看向他,開口說道:「既然你的命是我救的,英格蘭佬,回答我一個問題是起碼的吧?」

    一個問題?她有上百個問題。但從她的表情,他知道她不會就此罷休。她也許是個威爾斯人,但每個地方的女人似乎都一樣。她讓他想起小妹瑪珂,總是煩著他,直到他讓步,回答她的問題,說出她想知道的一切。

    但這次,答案是當他和她的動物籠裡的那些動物說話的時候。他不願意對任何人承認,即使是對她。

    她雙手拿著那顆大甘藍菜,期待地看著他。

    「早上開始的。」好啦,他給了她一個答案。

    那似乎讓她稍微滿意了,雖然她仍好像希望他再多說一點。

    第八章

    洛傑持續地練習使用枴杖的技巧,發現愈常用它走路,就可以走得愈快。另外,他還發現扭傷的腳踝所造成的不便,比赤腳更少。只要附近有一顆石頭,他的腳就一定會踩到它。

    在他跟著小屋裡飄出的食物香味,離開庭院時,他的腳掌早就已經傷痕纍纍了。

    但他太餓了,無暇理會其他,只想要直接坐在搖晃的板凳上,吃著一大鍋用洋蔥、大蒜、藥草和花瓣調味的燉菜,味道有如王宮菜餚一樣美味。

    這一餐既沒酒、沒肉,也沒有麵包,因此也不需要盤子。用餐時不是用銀製或其他金屬製的餐具,而是直接從粗糙製成的木碗上吃,湯匙是用剝淨樹皮的柳枝做成的。

    但那食物的香味可以阻止一個軍隊的前進,而吃了一口以後,洛傑發現它的味道就像聞起來一樣迷人。他從來沒想過蔬菜——一種他絕不會單獨食用的食物——可以這麼美味。

    甘藍菜沒有苦味,也沒有怪味。浸過芬芳藥草的蕪菁鬆軟而多汁,大片的黑磨菇吸滿了洋蔥和大蒜的氣味,一瞬間他還以為那是羊肉或是牛肉。至於胡蘿蔔呢?他敢用自己的戰馬來下注,那些甜得不像話的胡蘿蔔,一定是用塞普勒斯產的糖醃過。

    熱騰騰、充滿口感的食物在他的胃裡,感覺起來不可思議地過癮。但說實話,就算這些燉菜是煮干了或是半壞的,他也不會介意,因為他餓得足以吃掉一匹馬。

    不幸的是,他蠢到把這些話說出來。

    她的湯匙停在半空中,和他一起坐下以後,第一次抬起頭看他。

    「吃掉一匹馬?」她的臉上充滿恐懼的神情,大口地吞下口水,然後臉頰失去了所有的顏色,皮膚忽然轉成像餐桌中央,胡桃核中央包的那一小撮鹽一樣地蒼白。「你們英格蘭佬吃馬?」

    他忽然可以在腦中看到她奔離餐桌,由打開的窗戶跳出去,在他大開殺戒之前,跑去把那匹阿拉伯馬藏到森林深處。

    「不,我們英格蘭佬不吃馬。」

    她鬆口氣,但還是朝他皺著眉頭。

    「這種說法只是在強調我們有多餓,一個人一定要非常非常餓,才能吃掉一整匹馬。」

    她低頭瞪著湯匙,不發一語。

    他又吃了一口,補充道:「那匹阿拉伯馬很安全。」

    然後她抬起頭,沉默地看著他,臉上的表情在說:她覺得那樣的說話方式既愚蠢又恐怖。

    於是他們無言地用著餐。沉默似乎在兩人的眼前擴張,過沒多久,就變得和他酸痛脖子上的肌肉一樣緊繃。

    他才發現:他們兩個似乎一談話就刺激到對方。生長在一個充滿女人的家庭,洛傑習慣於輕易地就能討大部分女人的歡心,對這個年輕女子總讓自己感覺像個傻瓜的情況,不太能適應。

    過了一會兒,她終於開口說:「你為什麼叫馬兒『阿拉伯馬』?」

    「那匹馬是從東方一個叫阿拉伯的地方來的。」他舀了一匙燉菜,然後將手放在桌上,瞥向空空的碗裡,很訝異自己的食物消失得這麼快。

    「你看著空碗的眼神很空洞飢餓,你想多吃一點。」

    他迅速地瞥了一眼她的碗,然後又回到自己的。

    不再多說什麼,她直接站起來,拿起他的空碗,走向房間中央火窯上的鍋子,一邊彎腰、一邊說:「你只要開口就可以了,英格蘭佬。我不是為了把你餓死才救你的。」

    她也許是個威爾斯人,但在那之前,她顯然也是一個女人,不折不扣的女人,因為看來她並不打算讓他忘記他的債務。她經常提醒他這件事,也經常提醒他,關於他已經許下的承諾。既不是第一次,也絕不會是最後一次,洛傑懷疑著:究竟是什麼讓女人認為男人一點記性也沒有。

    他環視小屋,看見一切就和以前一樣:非常地乾淨,但東西很少。事實是:他認為她並沒有太多食物,而他不打算把兩個人的分全部吃光。

    他不打算告訴她弄錯了,就算她似乎決定用那些無情的話來鞭打他。他可以瞭解,她這麼說是因為自尊。

    以一個自尊心強的人來說,她過得相當清苦。他沒看她換過衣服。那條裙子上有著泥巴印,而腳上也沒穿鞋子,連那種農家女穿的廉價木屐都沒穿。屋子裡沒有像是爐床和煙囪的應有設備,不過這地方有一種溫暖的氣息,但不是來自房間中央那個粗糙的火窯。

    她轉過身,沾滿泥沙的赤腳向他走來,然後在他面前放下滿滿一碗冒著煙的燉菜。她尚未在對面坐下來,他已經吞下了三大口。她把手肘支在桌上,雙手托著臉頰看著他。

    過了一會兒,她說:「說說關於我那匹馬的事。」

    「那匹馬,」他搖著湯匙,好強調他太過輕柔、沙啞而模糊的聲音。「是葛萊摩伯爵,鮑麥威的馬。」

    她僵住,肩膀挺直,嘴唇變薄。他可以從她臉上發現:她已經完全瞭解自己偷的這匹馬,是屬於一個有權可以吊死她的人所有。

    她銳利地看他一眼。「馬兒不是我偷的。隨便你怎麼想,但我沒偷馬。」她沉思地頓了一下。「所以,那不是你的馬?」

    他搖搖頭。

    「但你還是追著我?因為將它找回去有一筆報酬?」

    「沒有。」

    「那麼,也許報酬會是:把我的頭掛在矛上。」

    「不,麥威跟我一樣,不會傷害女人。他會對你的偷竊行為加以處罰,但不致這麼嚴厲。」

    「我沒有偷竊。」

    「那匹馬並不是你的。」

    「我聽過這位麥威伯爵。」

    他並沒有忽略她試圖改變話題。「那麼你也該聽過他為人公正,並早該將馬匹歸還。」

    「我怎麼知道馬兒是他的?」

    「因為你是在麥威的領地上發現這匹馬的,」他伸出手制止打算爭論的她。「我能瞭解你一看到這匹馬就想要它的心情,那匹阿拉伯馬是我所見過最好的一匹。這個品種是來自於聖地,那裡要求馬匹必須嬌小、迅速而有耐力;你可以從側腹的肌肉看出它們的速度。」他又吃了一點,抬起頭。「你騎過那匹馬,知道我在說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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