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文 / 吉兒·柏奈特
毛豬已經香甜地睡著了,像以往一樣打著鼾。老鷹也在老地方——毛豬的背上睡著。她坐在乾草床上,然後側身躺下,像新月一樣捲曲著,頭靠著毛豬圓鼓鼓而溫暖的肚皮上。
她輕歎口氣,感覺自己真的睡得著了,然後拉上膝蓋,用裙子蓋住發冷的腳,最後將手塞進臉頰下面。
過了一會兒,她便沉沉地入睡了。
洛傑醒了過來。睜開的眼睛感覺起來又乾又澀,彷彿睡了一整年。他花了好一會兒,才讓視線變得清楚。雖然房裡很暗,但他還是瞪著上面的橫樑和茅草屋頂看。
他在哪裡?
他迅速住兩則察看,將整個黑暗潮濕的房間收人眼簾,空氣中飄散著農田、泥土、異草和鮮花所混合的氣息。看起來像是一間小屋,基礎是田間的粗石,牆壁則是用細樹枝和泥土砌成的。
他試著抬起頭。
喉嚨附近忽然一陣灼熱的抽痛,不僅是外面,喉嚨裡面也一樣。
他呻吟著。陌生、乾澀的聲音自己聽起來都覺得怪異,聲調緊繃,感覺起來浮腫而沙啞,彷彿是吞了一顆蛋卻卡在聲帶上似的。
那根繩子。
天哪……
他不得不再次閉上眼睛,所有發生的事以一種恐怖的方式迅速湧回腦海。
天色已晚。我跟隨著那個女人和那匹阿拉伯馬,進入了密林中。這裡暗得像是皇宮裡的地牢,而且比裡茲城的迷宮更錯綜複雜,四周都是些沒有出路的小徑。我走過一條又一條,手裡高舉著劍,劍柄的雕飾深印進掌心中。
都是死路。跟死路一樣多的還有由荊棘和矮叢攀成的樹籬,糾纏的植物根本劈不出一條路。這裡讓我想到地獄,連靈魂都會迷失的地方。
有人在叫我。低沉的聲音不像是這個世界的東西,而是從天堂來的指示。
叫喚我的聲音又出現了,但這次它變成來自地獄的聲音。
某個東西從背後攻擊我。
過了多久了?我不知道。當我醒過來時,便被繩子綁住了,眼睛也被遮住,只看得到一片黑暗。我感覺到頭似乎往後仰著,然後便領悟到自己正在一匹馬上,一匹直立的馬。
天哪……一根套索緊緊地綁在我的脖子上。
我不能滑下馬鞍,不能讓自己被吊死。我拚命與綁住雙手的繩子奮戰。忽然間,四周充滿了邪惡、飄渺的笑聲,在我的腦中和耳畔迴盪。我在作夢嗎?這不是真的,這不可能是真的。
但它的確是,恐懼像冷汗一樣迸出皮膚。
這不是夢,我就快要死了。
有人站在附近,我可以聽到他的呼吸,急促而奮興的呼吸。我可以感覺到圍繞在周圍的邪惡,穿透空氣、碰觸到肌膚的邪惡,真切得幾乎可以聞到,就像你可以聞到腐肉的臭味一般。
身體深處的血液似乎停止了流動,凍結在血管中。我認得這種感覺,像總是在戰場上警告我有人想偷襲的直覺一樣。
「我是費洛傑爵士,為愛德華王所保護。」
沒人回答我,同樣的笑聲再次響起。
然後我感覺到、聽到了——在馬臀上的那一記不祥的拍擊聲。
我在掉落,緩緩地、遙遠地,彷彿這真如我所希望的:是一場夢,並不是真的。而我希望能醒過來。
我是清醒的。
繩索切斷我的呼吸,身體和鎧甲的重量將我往下拉,拉向死亡和地獄。
我吸不到空氣,掙扎著,然後開始扭曲。胸部鼓起,裡面的空氣無法排出,就要爆開了。頭也跟著脹大。我快死了,什麼也做不了,因此我不再掙扎,等待鼓脹的空氣讓身體爆開,接著,我就死了。
但他沒死。他眨眨眼睛,瞪著上面的屋椽,心臟在胸口撲通撲通地跳著,宣告這個事實:我還活著,還活著,還活著。
他可以感覺到皮膚表面滲出的大量汗水,鮮明的記憶讓他再從頭到尾經歷一次相同的恐怖。
有人想吊死他,而且他的脖子和喉嚨依然可以感覺到灼熱的疼痛。他不可能是已經死了,還感覺像是死過一般;只有活人能感覺到這種地獄般的痛苦。
他一動也不動地躺在原地,小心翼翼地試著抬起頭。不行。他試著移動腳,也辦不到。
他被綁在地面的木樁上,一陣狂怒忽然在體內湧起,他開始用力拉扯繩子,拱起背、試圖掙脫。
他試著發出聲音,大叫、嘶吼出聲,但除了半像是咆哮的奇怪聲音外,什麼都說不出來。所有的話都被喉嚨中的那顆蛋卡住了。脖子的內外部都既疼痛又浮腫,憑感覺,他就可以知道當時繩子綁在哪裡,被緊綁過的痕跡還留在肌膚上。
他得再次閉上眼睛,抵擋那股痛楚、恐懼,以及更糟的——羞辱感。
想要移動很困難,彷彿他跑了好遠,或是體內已經沒有半滴血液可做為重新振作的能量。太過虛弱,無法多做些什麼,他只有將頭放回某個柔軟,像是被單的東西上面。
他安靜、短促而平穩地呼吸著。
冷靜、冷靜下來。
該死的,當他像個囚犯一樣,被綁在某個像是農舍的地方的地面上時,怎麼可能冷靜?是有人將他吊起來折磨,然後又在他斷氣前,趕緊將繩子弄斷嗎?這裡是教廷所說的煉獄嗎?他在哪裡?他眨眨眼睛,慢慢將頭轉向左邊。
房間裡依然很暗,但他慢慢可以將黑暗中的景物看清楚:不遠處是一組堅實的橡木桌椅,怪異的柳枝椅背看起來像是女巫枯瘦的雙手。
籠子堆滿一整面牆,裡面裝滿了其他的俘虜——受困的動物:一隻狐狸、一隻鼬鼠、一隻獾和幾隻野兔等等。
被綁在地面讓他自覺像只掉進陷阱的動物。他試著不顧脖子的疼痛,也不管從腦門直竄頸子的劇痛,再次抬起頭。
他頗住,頭半抬著,連呼吸都忘了。
他聽到某個聲音,黑暗中發出的聲音。他可以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就在那裡。
房間裡有另一個人,不是另一隻動物,而是一個人類。是那個想吊死他的人?
他想找回一點力量,翻向那個人,但背部、肩膀、手臂和全身上下的每一個部分都僵硬而酸痛。他眨著眼,大口呼吸著,將身體舉高。
附近傳來像是豬所發出的鼻息聲,他隨著聲音看過去,花了好幾分鐘才讓眼睛適應過來。
陽光,跟隨著黎明而來的美麗光線才剛剛穿過關閉的窗戶,射進一道小小的光束到室內來。
他瞪著另一個角落。
一個人球躺在附近的草蓆上,他從那頭狂野的鬈發辨識出那個人球的身份。
是那個偷馬賊,而她的鼾聲像豬一樣響亮。
嘈雜的聲音讓黛琳醒了過來,眼睛攸地大睜,並僵在原地。
那個英格蘭佬醒了。她坐起身,看著他。他正在扭動、掙扎。
然後她聽到了聲音——從他的喉嚨發出的粗嘎噪音。她迅速站起,一邊拉下長袍,一邊走過去,站在他身邊。
他拚命和綁住他的繩子掙扎,非常用力地拉扯,然後又忽然靜下來。他要是森林中的野生動物,這時就會把耳朵直豎起來,但他只是慢慢地將頭轉過來看著她。
她看不到他的表情,便走了過去,將窗戶打開。清晨的陽光灑了進來,照亮了他的臉。
她一直想知道的眼睛顏色是藍的,就像天氣非常冷時,雪會變成的那種顏色,但沒有任何東西會比現在他所發出的眼神更冷。
她忽然很想要揉揉自己的手臂。
他的表情很緊張,可能是因為憤怒或是恐懼,也可能兩者都有。這個男人的體積比她大上一倍。他是個英格蘭佬,一個被訓練來打仗和殺戮的騎士,而沒有任何騎士會喜歡像個俘虜被綁住。他似乎已經要殺人了。
她筆直地看向嚇壞她的那雙眼睛,盡力將自己的感覺隱藏起來。「有人想要吊死你。」他的表情變得更冷。「吊在樹上。」
他發出一個像是從黑暗的洞穴裡出現的低沉聲音。
「但樹枝斷了,而我看到你。」她補充道。
雖然盡力不表現出來,但她非常地害怕,即使他已經被固定住。她稍微挺直身體,以隱藏膝蓋已經嚇得像液體一樣虛軟的事實。
地想要跑得遠遠的躲起來,而不是這樣直接面對他。「你陷入昏迷,完全不省人事。」
「啊……」聲音由他張開的嘴發出。他搖著頭,拉扯繩子,身體弓起扭曲著,無法讓四肢自由,也無法說出話。「啊!啊啊!」他拚命掙扎著。
她無法相信那個半死不活的男人體內竟還有殘存的力量,能夠這樣大力地掙扎扭曲。她感覺到十分慶幸,由衷地慶幸自己又再次將他綁了起來。她看著他掙扎。「聽我說。」
他看著她,瞇起的眼睛野蠻的就像他所發出的那些野獸聲響。
「不要。」她搖搖頭。「你再拉扯這些繩子,你的手腕將會像脖子一樣皮開肉綻。」
他凶狠地低吼了些什麼,但沒有停止掙扎,表情充滿了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