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文 / 吉兒·柏奈特
她閉上眼睛,在理智與感情間痛苦地掙扎著,知道自己會一直做出同樣的事——即使對方是敵人也一樣。她看著這個男人時,她看到的是一個和自己一樣的人類,而他曾被狠狠地折磨過,被吊在樹上,卻倖存了下來。
看著他時,她感受到的並不是自己的恐懼,而是為他所經歷過的一切所湧起的心痛,就像心臟被人從胸膛中硬生生扯出來一樣。這種不人道的行為再次提醒她,這個世界有多麼黑暗和殘酷。
她靜靜地看著他,似乎在等待奇跡從天而降,然後才重新開始幫他擦拭。
但他伸出大手推開她,喉嚨裡發出粗啞的聲音,雖然只是一些沒有意義的呻吟,但依然可以辨識出聲音裡蘊涵的怒氣。無論他的意識在天堂與地獄之間的哪個地方,必定都是處於狂怒之中,而且正與深藏在內心的某些東西交戰著——即使眼睛並沒有睜開。她可以感覺到從他體內擴散出來的情緒,那跟某些被逼到絕境的動物所散發出來的恐懼是一樣的。
他開始翻來覆去。她試著抓住他的手臂,但他的力量實在太大,因此她只好整個人壓在他身上,以使他靜止不動。然後他突然靜了下來。
她將耳朵靠上他的胸膛,怕他就這樣死了,但他的心臟仍然在跳,因此她慢慢地下來,跪在旁邊看著他。
他再次呻吟。
她傾身向前,困惑、憂心,感覺極度無助,沒有動物或是人類應該忍受這種痛苦,即使這個有能力殺了她的騎士也一樣。
她將手放置在他的心臟上方,讓他鎮定下來,就像她對待墜落的鳥兒,或是受傷的狐狸一樣。
他突然劇烈地扭動,手臂直直向她飛來。
在她想到要閃避之前,他的拳頭撞上了她的眼睛。
她用力仰倒在地,喘不過氣來,眼冒金星,過了彷彿永恆一般的幾分鐘,才喘息著,試圖平復呼吸。她一邊喘氣,一邊將膝蓋彎到胸前,側身躺著,手蓋住眼睛,忍受著突如其來的悸痛,銳利的痛苦彷彿腦袋已經碎裂了一般。
她躺在原地,瞭解到自己別無選擇。當腦鳴停止,她可以再次活動以後,她不得不做出自己不想做的事——將他綁住。
當一個騎士的身形逐漸靠近時,洛傑所留下的那一小隊人馬正聚集在燃燒的火堆旁邊。
這批人的領隊,有著一頭黑髮和小巨人般身高的寇裴恩站了出來。
雷拓賓騎著馬上前,勒住韁繩。
「你去了很久,拓賓爵士。」裴恩指出。在他們所有人都覺得等了太久以後,拓賓前晚便出去找尋洛傑,還有其他三個人跟他一起出去,每個人往不同的方向搜尋。第二天早上所有人都回來了,對領主的下落一無所獲,但拓賓沒有回來。
拓賓沒有對任何人解釋他為何去了這麼久。大家都知道拓賓的身份,他的父親是國內最有權勢的領主之一,而這個兒子既傲慢又頑固,即使在葛萊摩伯爵鮑麥威身邊擔任隨從時也一樣。
因此一如典型的雷家人,他沒有為自己的行為做任何解釋,而所有人雖然都注意到了,也沒有多說什麼。拓賓下馬,把韁繩掛在馬鞍上,然後大步走向火堆,蹲下來暖手。瞪了紅色的火焰一會兒以後,他不帶感情地說:「我追著他的足跡,但在河邊轉向南方時追去了。」
裴恩塞給他一隻新月形皮革酒囊,一條麵包和起司。拓賓喝了口酒,抹了抹嘴巴,看著其他人被火光照紅的臉孔。「看來你們也沒有任何發現。」他用嘴撕開一大片麵包,開始咀嚼。
「嗯。」裴恩搖搖頭,說道。
「我敢打賭,他一定又泡上了哪個女人,留我們在這裡挨凍受苦。」譚約翰不悅地說。
裴恩戳了那個人的肩膀一下,要他閉嘴。「就算她再怎麼動人,他也不會把我們丟在這裡的。洛傑爵士的私生活雖然非常浪蕩不羈,但他絕不是個不負責任的人,他很清楚自己對國王的義務。他是來這裡執行國王的命令,不是來酒家玩樂。」
幾個同行的人低聲發出贊同的聲音。
拓賓吃完最後一塊起司,抬起頭來。「他當時是去追一名騎馬的人,我從山谷上看得很清楚。有誰知道為什麼或那是誰嗎?」
所有人搖搖頭,而其中一個說:「約翰問過村莊裡的人。」
「嗯,」另一個人用厭惡的聲音說。「那群村民真是迷信,除了督伊德女巫和惡魔巨石以外一無所知。」那名叫約翰的男人喝了另一口酒。「威爾斯人都是怪胎,只會嘮叨一些廢話。在第二個村民在胸前劃十字,然後匆忙逃走,彷彿我要求的是跟惡魔本人會面。我只好放棄問話,只騎過村莊。」他搖搖頭。「萊迪村沒有任何東西是洛傑爵士會感興趣的,沒有酒館,也沒有妓女。」
「那馬匹呢?」
「村裡唯一的馬是一匹二十歲的耕田用牝馬。」
全部的人陷入一片沉默,然後某個人把另一個煤塊丟進火堆裡。
「說不定,」一個人衝口而出說。「伊麗夫人改變了心意,追著他到這裡來。」
拓賓僵住,冷冷地瞪著那個人。「我姊姊現在正和她丈夫一起在艾索登。我正式警告你:不許再提起她的名字,否則走著瞧。」
那人低下頭,含糊地說了聲抱歉。氣氛再次變得凝重,一部分是因為緊張,一部分則是因為一些並不喜歡拓賓的人沉默不語所致。
「我們早上出發,」拓賓一邊站起來,一邊對其他人說,然後走向自己的坐騎。「必須去向國王報告這件事。」
「我在這裡等,」裴恩頑固地說。「洛傑爵士會回來的。」
拓賓攸地轉身。「姓費的不會再回來了。」
「你不像我這麼瞭解他,」裴恩爭論道。「我跟他到過法國、羅馬,還有他和國王及麥威伯爵一起到聖地時,我也在他身邊。他會回來的,」他將粗壯的雙臂交抱在胸前。「不過兩個晚上,我要留下來。」
「你跟我們走。」拓賓縮短兩人的距離,無視裴恩巨人般的身高,瞪視著他。「這是命令。洛傑爵士不在,就由我決定該留或是該走。」
兩個人瞪視彼此。
「別搞錯,裴恩,」拓賓警告道。「我們明天出發去向國王報告,讓愛德華決定要怎麼做。」他轉身,從馬背上拉下一個鋪蓋,鋪在地面上。「現在睡覺。」他坐在床墊上,直直地看著每一個人。「這是另一道命令。」
當洛傑的部下開始打開自己的鋪蓋時,雷拓賓爵士躺下來,同和其他騎士一樣的方式進入夢鄉:手放在劍柄上面。
第二天早上,英格蘭佬比較安靜了,皮膚的溫度似乎也低了些。經過三個晚上,他修剪整齊的鬍子變長,脖子上的鬍鬚讓她換藥的工作變得困難,特別是當傷口也變得更加腫脹時。
所以黛琳用一把銳利的刀子刮掉鬍子。這並不是容易的工作,因為她只剩下一隻眼睛可以看,另一隻被他打到的眼睛跟他的脖子一樣腫,而且一碰就痛。
她放下一隻盛滿清水的木碗,趕開靠近這只木碗的煩人松鼠。毛豬在另一個角落吃著蒲公英草根不理她,用以報復她對它的冷漠。
跟以往一樣,不飛的蒼鷹像生了根似的,棲息在毛豬的背上,其他的小動物不是在柳條籠子裡,就是在外面,但野生的反舌鳥和好奇的麻雀停留在窗台上,啄食著她為它們留下的麵包屑。
她開始小心地將刀子浸到裝滿清水的木碗中,再用刀鋒緩緩劃過他的肌膚。非常幸運地,他一直沒有移動,因為她唯一有過的練習是有幾次幫狐狸或是松鼠刮掉傷口上的毛。
當刀鋒在粗糙的鬍鬚和肌膚上移動時,發出一種跟他一樣的粗嘎聲音。她刮過下巴,移向臉頰,刀鋒經過的地方露出了粉紅色的皮膚。她的任務在嘴巴附近變得更加艱辛。
她咬住下唇好一會兒,瞪著他的下巴,試著決定要怎麼處理環繞著這裡的粗糙毛髮,最後她用兩隻手指夾住他的嘴,將它拉緊,然後用刀子仔細地刮過皮膚。
當她做完時,便坐倒在地,鬆了一口氣。完成了。
她低下頭看著他。
她驚訝而不情願地發現:他隱藏在鬍子底下的下巴並不軟弱,而是相當有力的。這個英格蘭佬很英俊,太英俊了。
他臉部的線條有稜有角,高貴的五官有如老鷹。原本蓋著鬍子的臉頰陷下,即使在昏迷中,嘴唇仍然頑固地抿緊。繞著眼角的細小紋路顯示這個男人笑口常開。
好一會兒她想像著:這個男人為了什麼在笑,他的孩子?妻子?他的手上沒有婚戒,也沒有其他珠寶,連個簡單的戒指都沒有。
他眉毛的顏色比鬍鬚深,跟頭髮一樣是深深的暗紅色。如果他張開眼睛,那會是什麼顏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