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文 / 雷恩那
「格裡。」小少年掀唇要辯,真鬥嘴下去準沒完沒了,因此靜佇不語的傅長霄忽而喊住他,沉靜道:「先幫芬娜把那桶子裡的衣物拿到頂樓平台晾好。」
「唔……」不敢不從,因為男人的語氣有種不容質疑的威嚴。
格裡瞄了芬娜一眼,小姑娘似乎也察覺到兩個大人有話要談,氣氛古古怪怪的,便乖乖踏出大木盆,穿好鞋,跟在格裡後頭跑開了,約略還可聽到他們教人不由得發笑的爭執——
「你走慢些,咱們一人提一邊啦!」
「不用,我可沒你那麼弱。」
「我哪裡弱?我哪裡弱?給我提啦!」
「就說不用,你別幫倒忙!」
「臭格裡——」
兩個孩子被支開,一直沉默旁觀的白霜月入定般地處在原處不動。
男人正看著她,拿那雙琉璃沉碧的眼,帶著某種她解釋不出的估量味道,深究著她。
她該要很習慣他那般的探索了,自十日前她險些在他手中斷送小命後,他便開始用那樣的眼神看她,彷彿無時不刻,只要有他的所在,她便能輕易感受到那兩道目光。
為何臨了撤手?
既被徹底激怒,他一把扭斷她脖子豈不痛快?
為什麼……手下留情?
她膽子尚未大到敢將這話問出口,隱約覺得那是他深藏的一塊禁忌,當時他的神情仍重重刻劃在她腦海中,似是極度的不甘,又無端狂亂。
她不怕他,但那時候的他,確實足以讓人膽顫心驚。
一道陰影遮擋住她身前的天光,她鼓起勇氣揚睫,預期要迎入他銀藍瞳底,豈料素腰卻被男性大掌合握,身子猛地被提高。
「啊!」她瞠眸結舌,瞬間,人竟是坐在古井邊緣。
她下意識回看背後深幽幽的井,心下陡凜,有種要往後栽倒的錯感,細瘦臂膀自然地尋求攀附,只得牢牢抓住男人的肩臂。
此時若出手推人,勉強與他過招,將是件極為不智的事。細細喘息,她定定凝望眼前的峻顏,胸口直漫開熱氣,不自覺地暈染她的雙腮。
在底細尚未揭開前,他面對她的神情多半是嘲弄、似笑非笑居多,但此時他瞧她的模樣,彷彿一層又一層的秘密裹覆在兩潭琉璃裡,沉靜且專注,即便不催動迷魂大法,也要看穿她底心般。
以前的他已難捉摸,如今的他雖曝露身份,竟是加倍地無法揣度。
心音劇亂,她強令自己凝神,靜待他欲說些什麼。
傅長霄有意無意地瞥了大木盆一眼,慢條斯理地道:「你連我的衣物也一併洗了。」若無瞧錯,木盆中應有兩件他的袍子。
沒想到這是他開口的第一句話,白霜月怔了怔,腮邊的紅暈不禁輕散。
「覺得內疚,想替你爹贖罪?」這句話教她眼眸瞪得更圓。
她衝口道:「我爹和你傅家之間的事,一定隱有內情,不是你說了算,我會想法子證明給你看的!還有,不是洗你的衣物,是拿你衣物出氣,用力在上頭踩踩踩,想像腳下踩的是你!」嚷完,心裡頓覺悔了,真又把他惹怒,她小命不保,如何查明當年事情曲折?
傅長霄不怒反笑,雖然那抹笑僅嘴角淡淡一勾,卻是頗耐人尋味。
他忽然強勢地擠進她腿間,在她強忍著驚叫的悶哼下,扶在她腰際的一手徐緩下移,撫過她大腿外側,厚繭滿佈的掌心終於直接貼熨了她裸露的小腿肚,繼續沿著那健美的線條撫弄。
他一瞬也不瞬地與她相望,指腹已精準尋到她腳踝那圈永不褪色的赭紅印子。
白霜月幾不能呼吸,膚上冒出細粒疙瘩,既冷又熱的,偏不肯讓他瞧出軟弱,因此故意挺直背脊,下巴仍抬得高高的。
「我在你這裡留了記印。」他似是一語雙關,指尖來回輕蹭她的踝骨,目光卻若有所思地挪至她顎下。她勁裝領子雖高,仍可約略瞧見他那日指勁的威力,她喉頸的掐痕仍未盡散。
察覺到他凝注的所在,她神魂陡凜,方寸掀起漣漪。
不是連死都不怕了,怎麼無端端怕起他此時瞳底的幽光?
他究竟在想些什麼?為什麼用那種眼神看她?這麼陰晴不定、忽冷忽熱的臭德行,哪個姑娘受得住啊?往後跟在他身邊的女子,注定要一輩子受苦了……胸口又狠狠顫凜,她被腦中亂七八糟的思緒給嚇了一大眺,不知怎會轉到那上頭去。
是有些惱羞成怒了,她秀足一蹬,掙開他的指,驀然丟出話來。「你不要對格裡太嚴厲。」
聞言,男人長眉略挑。「那孩子一心要學武,我瞧他資質不錯,骨格亦佳,嚴師出高徒,有何不妥?」他之所以收那小少年為徒,除孩於是可造之材外,一方面也為了瞧她反應。
他該將她視作仇人之女,百般折磨,盡興刁難,欲殺則殺,勿需留情,但偏生還有這麼一關要過,她成了梟之魂,屬於他的魂,也為銷他心魂而來……他能否過得了關?
暗暗深吸口氣,他放緩胸口的起伏,那眉宇有些兒回到之前似笑非笑的神氣,嘲弄道:「怎麼?你怕格裡拜在我門下,跟了一個大魔頭,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早晚也要變成小魔頭嗎?」
白霜月咬咬唇,低聲道:「我心裡清楚,你根本……不是那麼壞。」對他的想法從何時改觀的?此話一出,她不得不仔細思索。
傅長霄明顯地一怔,眼神深幽,靜沉沉地瞅著她許久,把那張清麗臉容看得好不自在地垂下雙睫,卻聽她緩緩又道,語音若夢。
「你要真是人人口中的大魔頭,就不會救下格裡和芬娜。我聽過他們敘說當日的情狀,你可以不受那一刀的,如果拋下兩個孩子,你獨自一個要竄出重圍,又有何難?」略頓,內心拉扯著,仍是說了。「你有你的苦衷,我不是不知……你若真要殺我洩忿,我逃不了、躲不掉,但既然讓我活,我便要為我爹弄清楚當年的一切。」
他仍靜了會兒才道:「弄清楚又如何?」現下還不夠明白嗎?
「要是這其中真有誤會,那當然水落石出、真相大白,要是……要是真如你聽說……」細長的眸子淡淡抬起,秀致略帶英氣的五官沉靜如斯,她語氣幽然且從容。「大不了給你殺了,向你們傅家謝罪,那有何難?」
那確實不難,只是他欲殺不能殺,難的是他的心。
傅長霄眉宇間又纏回那無法捉摸的神氣,看得人心荒。
「你放我下來好嗎?」白霜月試著要挪動,畢竟現下兩人的姿態實在太難看,她進退維谷,腮耳發燙,語氣竟不覺有幾分虛弱。
男人很壞。
她一推他,他偏在她使勁時撤手,她沒能如願地撼動他一分一毫,反而自作自受地往後栽倒。
驚呼聲毫不矜持地衝出口,她怕要掉進井裡,雙手雙腳本能地尋找攀附,又一次牢抓他的肩臂,不僅如此,修長雙腿也緊張地夾住他的腰身。
「你你你!」一時間惱羞成怒,怒得真想咬他一大口。
傅長霄順勢摟住她,即便她鬆開四肢,整個人仍密密與他胸貼胸、腹貼著腹,動彈不得了。
「放我下來。」不死心地蹭了蹭,白霜月忽而僵在他懷裡,那感覺很古怪,男與女的剛硬和柔軟似乎一瞬間鮮明瞭起來,越蹭、越動,越把自個兒陷進危機裡。
她似乎聽見他胸中和喉間滾出奇怪的聲響。
這男人……雙臂收得這麼密、抱得這麼緊,想把她悶死嗎?
她懊惱起自己的臉紅心熱,更恨的是,他竟在她耳畔吹氣,低聲說話。
「你錯了,我確實這麼壞,受那一刀是我自己沒留神,跟救不救孩子無關。我愛救便救,欲殺便殺。我留你性命,理由很簡單,因為我要你,甘心情願的你,如此而已。所以,我幫你奪回『白家寨』,你乖乖跟了我,如何?」他重提之前的提議。「可以給我答覆了嗎?」
可以……答覆了嗎?
原來熱呼呼的心陡地泛寒,白霜月又感覺到那股無形拉扯的力量。
他硬說自己壞,那也隨他了,或者真是她自作多情,把他想得太好,只是心一旦扯開,裡邊什麼也沒有,連痛都覺得不太合宜,還是那份莫名的、教人迷離難解的悵然,只是不再淡淡然,已深濃如五里迷霧,將她困在荒原裡,如何也闖蕩不出。
她微微迷惑,有些艱難地啟唇:「『白家寨』所管的幾區礦脈,還有在西塞南側引流開墾的土地,那是你滄海傅家之物,若按我爹的意思,白家該應僅是代管,總要歸給你們的……所以不是幫我奪回『白家寨』,是替你自個兒奪回。」
「所以,我可以盡情在寨中燒殺,連囚在地牢裡的人都不用調撥人手去救,只專心奪回我所要的便可嗎?」
他語氣慢條斯理,卻一箭中的,直接攻她罩門。
白霜月暈了暈,這男人陰晴難測的脾性好教人吃不消,一會兒覺得他似乎沒那麼糟,下一瞬又惹得人想賞他幾拳。他就是壞,她何必替他找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