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十三章 十萬軍聲半夜潮 文 / 洪天水
突然迎頭遭遇了清軍騎兵的太平軍人馬一下子就被衝開一條道路,而後續的騎兵似乎還源源不斷的向前衝擊著,臨淮關西門前的太平軍隊伍如同決堤了的洪水,倉促之間,隊列和陣型都被沖的稀爛,只有零星有經驗的太平軍小股隊伍還能憑據木棚、家屋在頑強的抵抗著,大隊的軍兵已經被衝到近前的騎兵給迅速的壓至向西城方向,而此時西城的太平軍殘兵還沒有收攏起來,只有西城門的大股太平軍還在邊打邊退,可這自南城退卻過來的潰兵突然潮水般漫了過來,驚的西城太平軍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可是,馬上就看到退過來的人流的後面,竟然是清軍的騎兵,再看馬上的旗子上正是一個斗大的「僧」字!於是兩股太平軍自然的合為一處,突然,結成一處的太平軍如同一股旋流,原地打著轉,向著城外東南方向死命的衝去。
畢竟宋基路與王鳴太的隊伍也只有5000人而已,而且分為兩處,看著太平軍的大隊勇猛的向東南突圍而走,也只能是尾隨著射擊,趙烈文就急忙派出人叫住三處人馬,只要作勢追擊,千萬不要當真,此時的形勢不僅僅是一個窮寇勿追的說法,而是泥捏的老虎,紙糊的耕牛,能嚇走人家已經就是萬幸了,見好就收了吧。
見長毛的大隊一路狂奔,絕塵而去,城裡的軍兵頓時是歡聲雷動,城裡面打開城門,土壘裡的百姓、兵勇也都爬過護城河,來到這救兵的身旁。
趙烈文騎在馬上,來到南城門前,看著滿地的屍體,燃燒的店舖、棚屋,就大聲的喝令兵士趕緊救火,於是,大家就帶著喜悅的心情,踴躍的在南城門前平息著火勢。
這一仗打下來,老底子的湘勇2個營折損了200多人,所幸傷者不多。而新編的8個營卻幾乎沒有什麼傷亡。
這對於趙烈文來講,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他跟著曾國藩轉戰這些年,對於這衝鋒陷陣的內裡因由也看得明白的。新編的隊伍雖然人多,但是,要讓他們捨命衝鋒,奪旗破陣那斷乎是不能。
特別是李昭壽原來的練勇,個個都養的膘肥體壯,平素裡也見得過些榮華富貴,言辭語氣,如同商賈人家,這樣的人如何能依仗他去赤膊苦戰?
看著青蓆子覆蓋著的湘勇的屍體,趙烈文面色鐵青,囑咐宋基路等人進城買足夠的白布,要給死者洗淨血污,然後纏覆白布,標好姓名,錄好名冊,著即派人送到安慶曾大人處,以備按照名冊,先行通告家眷,發銀兩撫恤。
另外,買棺木裝殮之後,暫時且不要埋葬,只丘在一穩妥之處,等時局略有好轉,就用專門的船隻,派專人扶柩歸湘吧。
經過自己親自指揮這一仗下來,趙烈文更加深深的明白了:
真正能夠拿在手裡,緩急之間,斷然可用的,一定還是人家曾氏兄弟的老家底子湘勇啊。
可是,打仗就要死人,對於今天的結果,趙烈文知道,這已經就是十分的萬幸了,兩股突擊的隊伍,沒有半點閃失的達到了目的,就連自己在關鍵時刻派出的曹子明也是衝殺得法,一氣就楔入了長毛的要害。
哎!想到這裡,趙烈文卻不由得一聲長歎,亂世真是沒有章法來由的呀,自己明明就是一介書生嗎,如何卻呼三喝四的掌握屠刀,棲身於行伍之間了呢?
可轉念又是一想,那曾國藩活脫脫就是個書獃子,有時候行事且乖張孤僻呢,智力也無非中等人而已,現如今,也得麾兵數萬,身經百戰,在廟堂之上,雅俗的口中,不也儼然勢同關岳,彷彿孫武了嗎?
所以,這人生的行至如何能夠像文章四六句式一般的約定俗成呢?這些個道理,不親身經歷,感同身受的話,也說不清道不明。
咸豐三年八月十八日夜半,21歲的趙烈文孤身一人來到了錢塘江畔,站在高處,仰面看去,星輝璀璨,月亮如同被清水精心的清洗過似的,越加顯得皎潔明亮,萬籟俱寂,只有江邊等著觀看夜潮的人們在竊竊私語。
歷代文人名士、帝王將相,多有往錢塘觀潮且留下遺跡者。蘇東坡說錢塘潮是「八月十八潮,壯觀天下無」,范仲淹說它是「海面雷霆聚,江心瀑布橫」。
而這錢塘潮呢,最為奇特的是變化多,人言「一潮三看」,甚至「一潮四看、五看」。
家在常州的趙烈文就是要看看這錢塘夜潮。
21歲的他當時就覺得,這天地之間,有陰陽開闔,人此一身,要吐納歸元,那麼,這江海之上,潮起濤飛,豈不就是江河湖海本身的一口壯氣嗎?
這錢塘江,平日裡波瀾不興,溫順無比,在它的身旁,就是美麗妖嬈的西子湖,這些,都像江南人的性格一樣,典雅而溫和,千年如是,就這麼一路走來。
可是,就在11年的那個夜晚,這個生長在江南小城21歲的讀書人就期待著、期待著那孕育中的一逞。
視野裡,水影月色,清空疏淡。江水無聲,在一意的流淌著。銀色的月光鋪滿江面,留下的正是波光粼粼,一碧萬傾。
終於,仰望著月色的趙烈文突然感到一絲寒意,這感覺,斷不是凌寒徹骨,再一看那漫天的星斗,竟然都似乎變幻難認了,側耳細聽,江面上隱隱傳來「沙沙」的響聲,少頃,極目望去,遠處的江面上,朦朦朧朧,似乎有一條黑色的素練在在浮動,時斷時續,時隱時現。
片刻之間,聲音加驟,潮水,夾著雷鳴般的轟響飛馳而來,一江的月色,瞬間就被狂暴的擊打,蹂躪,全盤粉碎,潮頭如千萬匹黑鬃駿馬,嘶鳴咆哮,在擠撞、在撕打,噴珠吐沫,直撲塘下,沿江堤巡行的人們都驚得返身遁逃,而那潮水,前浪勢頭尚且未曾消退,後浪紛紜,又猛撲了上來,如此,江波粉碎,怒潮湧起千千疊!
趙烈文心潮起伏,他看著江面,憑空之間,原本默默無聲的錢塘江面上,陡然江峰躍起丈二,人們發出驚叫聲,紛紛把帶來的時令水果、鮮花饅頭等等投入江心。
這時候,潮頭處,發出隆隆的巨響,再聽,又像又似萬千神牛一齊響起粗重的鼻息,繼而,這江潮聲音明朗了,轟轟隆隆,震天動地而來,它挾帶著雷鳴般的聲響,翻捲成一道數米高的白色城垣,鋪天蓋地般地來到眼前。
大潮的喧呼聲中,趙烈文聽到好像有人在曼聲吟誦,細細聽去,雖然語句聽得片段,可是,他還是聽得出是唐人的詩句:「往歲東遊鬢未凋,渡江曾駐木蘭橈。一千里色中秋月,十萬軍聲半夜潮。桂倚玉兒吟處雪,蓬遺蘇丞舞時腰。仍聞江上春來柳,依舊參差拂寺橋。」
趙烈文就擊掌狂呼:「好一個『一千里色中秋月,十萬軍聲半夜潮。』大丈夫當如是乎?」
當年事,彷彿就在昨日,當11年前,站在錢塘江畔的他看到潮流湧起,後浪推前浪,那勢不可擋的勢頭的時候,當年的趙烈文感到震撼,驚訝於天數人力的懸殊。
到而今,11年後,站在這硝煙未曾散盡的臨淮關城下,他陡然就想起了那個難忘的月夜。
這時候,宋基路站在趙烈文的身邊,悄聲稟告,說臨淮關的副將孫同升恭候大人進城呢。
趙烈文回過神來,看到眼前站著一個頂盔戴甲的將佐模樣的人,正恭恭敬敬的稟手伺候著呢,就笑著向他道聲孫將軍辛苦,這孫同升趕緊拱手躬身,連稱不敢。
本來,孫同升是知道在城外的道觀裡駐紮著曾國藩湘勇的兩個營,可是,由於這一地界兒是漕運總督朱棠的管轄範圍,朱棠本人和曾國藩的關係還有些微妙,作為朱棠的手下,就是知道城外有湘勇的駐兵,他也不能去交結、迎送的。而且,對於這5000人的隊伍來到臨淮關幹什麼?他也猜想不出來,也不想費那個腦筋去想,自己只是把這臨淮關看守住,不出什麼大的紕漏,自己就算燒了高香了!
可萬沒曾想到,一大清早,城外的巡哨兒就趕著來報,說有幾萬的長毛隊伍向臨淮關方向襲來了,這一下,可把他嚇得不輕,自己這幾天,正在為西城這一段城牆犯愁呢,因為時下任何一座城池,要想能把持的住,最起碼這城牆得有幾尺厚吧?可這西城一整段兒的城牆竟然都是土城牆,這要是在百十年前,還能湊合,可現時凡是敢來攻城的主兒,哪個沒有幾門劈山炮啊?這土城牆也就是個對付事兒,好在城牆的外邊,還有著丈把寬的護城河,雖然沒有水,可是,單這護城河裡的淤泥也有個5、6尺厚,一人陷進去的話,沒有兩三個人橫拉豎拽,就會不中用的。
當時孫同升就心裡盼著這長毛的大隊是繞城而過,這樣的話,只要咱不出城去招惹這些長毛,他們也一定不會攻擊這臨淮關的。
於是,他趕緊登上南城門的城樓,想細細的觀看,這一看不打緊,直嚇得他是亡魂耋耄。
長毛竟然圍住了臨淮關,而且,開始炮轟西城土壘了。
事到臨頭,孫同升也只得強自出頭了,他火速調集城裡的兵勇,準備西城一破,就逐次把兵力回縮,然後,再派人出城,再尋救兵吧。
又是沒成想,就是自己沒放在眼皮子底下的曾家的湘勇如同從地底下鑽出來的一般,兩路出擊,打著僧王的旗號,擊潰了長毛,救了這臨淮關,救了他孫同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