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在太陽城的視野裡 文 / 洪天水
天王府裡,歡天喜地,人們見面都笑逐顏開,天王的歸來讓大家忘卻了斷糧所導致的飢餓感,而對於天京城外虎視眈眈的清妖,大家更是覺得不值一提了。軍民們覺得,齷齪的清妖怎麼會攻進神聖的天京城呢?天父天兄的眼睛在看著他們的兄弟姊妹,所以,無論是守城的官兵還是太陽城內的人們,大家的腳步依然是輕快的,笑容洋溢在人們的臉上。
可是,接觸核心的一些人,卻是憂喜參半。
李秀成對於天王的死而復生同樣是高興,也有所不解。可是,他知道,天京城已經被合圍,曾國荃的數營湘軍就如同一群有耐心的豺狗,正在步步為營的接近自己的獵物。同樣,他內心也自責,自己當初統兵幾十萬,雄踞蘇杭,咋就沒有下大決心平推了上海呢,搞到今天,讓李鴻章大褲腳的淮軍站穩了腳步,以致天朝回轉無路。哎!可怎麼辦呢?
同樣,在這幾天裡,盧森通過和李秀成、洪仁旰、秦書萍的談話以及分析,也對眼前情況有了一定瞭解。
洪氏4王是忠心耿耿的,可是,忠心當不了糧食吃,更擋不住曾妖頭的開花大炮呀!現如今,全盤的軍事考慮就是守城,可這城守得了一時,捱不過一個月的呀!這幾天,李秀成不斷的與尊王劉慶漢勘察清妖挖地道的位置,發現這地道的主要方向應該就是太平門和神策門城牆,如此,就說明形勢已經明瞭,緊急構築月城只是一個不得已而為之的補救,最後的時刻可能就在這月內見分曉了。
而洪家幾個王呢,也是各懷心事,那干王洪仁旰最初的到來,大家對他都有所希冀,可隨著軍事鬥爭的白熱化,這位旰王的政治理想也無從說起,作用就反不及安、福二王,從去年冬天起,就往來於蘇湖之間,催糧運米,一直在天京的外線奔波。而天王在年前又特地把安、福二王改為毅、勇王,也看出對二人的側重和希望。
當下,天京城被圍做鐵桶一般,就剩下守城和吃糧,守城大計有忠王李秀成,尊王劉慶漢,這糧草府庫就是現在的勇王洪仁達了,當然,計算供給,分配調撥,這些具體難纏的事情洪仁達也是弄不了,靠的就是安徽人沈桂的,有了這個人,洪仁達才能掌握後面的大題兒。而這天王府內的一切,基本上名義是幼主,實際上是由幼西王蕭友和等管理,偌大個太陽城,乃至金龍城,竟然統統由女營協護,所以,在這碧水綠樹,玉池金鐘的環境下,人卻顯得那樣安然。
時光飛一般電逝,一晃,盧森來到這金龍城已經10多天了。這些日子裡,他接觸到大小眾王,以及天王府一干人等,有時他就覺得忍俊不禁,在這天京城裡,有名有姓的大小諸王竟然有1000多人,聽說外面各處還有近2000個王,太濫了。
這天早上,喝了一碗蓮子羹後,盧森又叫秦書萍,說要出去轉轉。
6月中旬的太陽城內,依然是綠樹荷花,一池碧影,岸柳深處,百鳥聲喧。
盧森頭戴斗笠,一身絲麻衣衫,斜倚在小船前頭,身後是秦書萍和幾個女官。時而有炮聲隆隆傳來,卻沒人去管它,靜怡的湖面波光照影,能跟天王同船湖上,這在以前是萬萬不能的呀!
對於眼前這死而復生的天王,秦書萍也是心情複雜。
從第一天起,她敏感的意識到這個人與洪天王身心迥異,無論是言談舉止,抑或是記憶感情,都讓人不可思議。
在天王復生的第四天,秦書萍似乎隨意的和天王提到,自己的老家鎮江也被清妖佔了,天王聽了只是點了點頭,接著,竟然問她是怎麼來到的這天王府?秦書萍就嚇得幾乎不敢再說下去。
她的老家是在山西太原府,就在8年前,她隨父親護送一路鏢來到河南的南陽,本來一路小心,馬上就要交貨的時候,遇到了一股團勇,一擁而上,土槍轟死了她的老父親,夥計們非死即傷,就在萬分危急的時候,沃王張樂行的前軍斥候趕到,嚇退了這些土賊,救下了秦書萍,大家一時走投無路,索性投了捻子。
再後來,沃王張樂行的捻子攻破了淮河流域的商業重鎮三河尖,獲得了大量的各類物資,就派人送往天京城,其中一些精細的女用絲織品,西洋琺琅器等就是由大眾中選出的秦書萍押送的。到了天京城,秦書萍就被留在了天王府的女營,由於她是北方女子,又習過武,做過鏢師,人又膽大心細,很快就做了女營中的兩司馬,這兩司馬雖然是低級軍官,可是也管理25個人。
一日,秦書萍正在給這25個人分派事務,遠遠的站在邊上聽著、看了很久的一個人走了過來,問清了秦書萍的籍貫和情況後,就板著臉走了。這人就是春官又正丞相蒙得恩,全部的女營名義上都歸他管轄。
第二天,秦書萍就被連升6級,升任天王府內女營的軍帥。
直到有一天,天王游後林苑,站在高崗之上,登高送目,白楊樹下,青草地上,隱約看到一匹白馬上坐著一個紅衣女子,手持令旗,縱馬如飛,天王用單筒的西洋望遠鏡一照,只見這女子,頎長的身段兒,嫻熟的騎術,面如銀盤,聲音清脆,正在往來馳騁,指揮女營操練,看得老天王也神飛色舞,微微頜首。
這樣,秦書萍就成了天王府女營又掌率並協力金龍殿簿書,等於基本掌握天王府的女營指揮權和草擬應答文書的權利。
而這些,天王怎麼彷彿都忘記了呢?
最為奇特的是,天王此番回來,竟然情性大變,原本一個性如烈火的人,突然間沉穩了起來,特別是對待身邊的女官,都是語言溫和,就這一點,足以令大家深感詫異,眾人對此不敢妄議,秦書萍心中時時思忖,莫非真的是天父給天王改了性情?
紫紅色的船兒劃破湖面上漂浮的荷葉,悠然的漂移著,遠處蘆葦深處不時有驚起的野鴨子搖動著翅膀疾速的飛起,湖面上,竟然還有魚兒不時的躍起,這就讓盧森感到不解,城中缺糧到了這般程度,怎麼沒有利用這些野味魚蝦來補充軍民的體力呢?
思想之間,船兒慢慢的甩了個彎兒,眼見得就出了這大片的蘆葦蕩,盧森捨不得這過眼美景,他深深的吸了口氣,又瞥了一眼那搖曳的風景,忽然,他看見蘆葦蕩的深處,掩映著幾處淡青色的屋舍,隱約有紅色的牆壁,莫非有廟宇?不會呀,這天朝理論上是不許廟宇存在的呀。他手指著這個所在,問秦書萍是什麼地方?秦書萍略猶豫了一下,說「這是天王府女營中犯了過錯的人,在這裡拘押著。天王不是……知道的嗎?」
「到那裡去看看,」盧森沒有應對秦書萍的話,再次指點著,讓船回頭。船到近前一看,蘆葦荷花的環抱之處,真是一處廟宇,門楣上依稀可辨「寶光寺」只不過顯得破敗,可能是久無人來的關係,門扉虛掩,荒草淒淒,已經是分不清楚路徑了。
秦書萍委婉的攔住了急著要進去探個究竟的盧森,很快,先行跑進去的2個女官引出了1個人,衣著不整,神色倉皇,站在離盧森有10步遠,不敢抬頭。秦書萍告訴盧森,這是看管這些犯人的女營兩司馬,這裡有女兵8人,女犯人60人。
盧森想了想,對秦書萍吩咐,要全部的女兵與女犯人都出來,在寺門前集合,不許少了一人!
約有半刻鐘時間,在秦書萍的親自安排下,女犯人站成2排,女兵們環立兩側,湖邊的風很大,吹的女子們的鬢髮散亂,女犯人們衣衫襤褸,搖搖欲倒,身上散發著嗆人的氣味,大口呼吸著難得的新鮮口氣,中間有幾個女犯人被陽光一照,乾脆睜不開眼睛,互相攙扶著,才不至於因體弱眩暈而昏倒,而女兵們得知是天王來到,都嚇得大氣不敢出,同時,又興奮的心怦怦直跳,渾身抖成一團。
盧森的目光在人群中掃了一遍,接過秦書萍呈上的花名冊,一一看去,呵呵,罪名不一啊,有因為鬥毆傷人的,有穢物不敬的,有非議天王的,中間夾雜著一個盜竊聖物,一個起眼大不敬的,大略如此。
盧森心想,天王府內,已經是鬧開糧荒了,這裡不用問,看這些女兵都是個個面帶菜色,犯人就更不用說了,於是,一個念頭油然而生。
還沒等盧森說話,這時,女犯人隊裡,突然發出一聲驚呼,「天王,是天王來救我們來了呀!」這一聲呼喊,就像水珠子掉進油鍋,幾乎所有的女犯,都亂了隊形,有的向盧森奔來,有的激動的當即昏死過去,有的就地跪倒,哭聲瞬間響起,和著搖曳的蘆葦、明艷的荷花,這些憔悴的女人激動變形的臉、哭喊的聲音,一起真實的呈現在盧森的眼前。
好不容易制止住這些失去理智的人們,女兵們簇擁著盧森登上剛抬出來的一張六腳八仙桌,盧森略想了想,開口說話了:
「你們聽好朕的話,從現在起,你們都恢復女營的身份,你們依舊是天國的姊妹,過去的一切都一風吹去了!現如今,這湖水就在眼前,湖裡的魚蝦,水中的蓮藕,你們就用這些將養身體,你們要洗去這中間的一切不痛快,10天之內,要恢復體力,養足精神,準備保衛天國,打退清妖對天國的圍困,你們聽好了嗎?」
一陣寧靜,緊接著又是歡呼和壓抑不住的嚎哭聲。
秦書萍長出了一口氣,她用手輕拂開一絲被湖面風兒吹亂了的秀髮,仰望著沐浴在晨曦裡的天王,在這一刻,她默默的告訴自己,從現在起,對於眼前這個人,她再也不會有片刻的質疑了。因為,她確定,這是一個嶄新的天王,她要保護她,幫助他,他就是她與天國的唯一。
中午時分,盧森一行來到了金龍殿一側的一處建築前,這裡,就是幼主洪天貴福的駐所。盧森不准門前的女兵通報,只帶著秦書萍徑直走進了這規模有致,白藍相間的房子裡。可是,幼主洪天貴福還是得到了消息,一路小跑的奔來迎接。只是還沒來得及跪下給父王行禮,盧森就直截了當的提出去看他的臥房。
寬大的臥室內,異香撲鼻,幾重不同顏色的柔曼輕紗被翡翠帶鉤大略束住,百子連番紫檀木榻就橫亙在屋子的當心,一柄乳白色的如意繫著穗子放置在床上,正午的陽光照射進來,輝映的鑲嵌在如意上的幾塊大祖母綠耀眼的生輝。
桌案上,一個半大的金鑲玉熏香爐輕煙裊裊,絲絲冰片與薄荷的氣味不斷的散發在這寬大的臥室中。
一本書分開著被扣放在桌子上,盧森上前,打開一看,是《天王御制詩》,再看桌子擺放的都是天王的聖訓和語錄一類。
「你在做什麼呀?」盧森饒有興致的看著這個16歲的半大孩子問道。
「稟父王,孩兒每日看些公文,閒暇時,就要誦讀父王的著錄,孩兒最近也想學父王寫些詩詞。」洪天貴福目光平視,有板有眼的回答著問話。
這幾天來,盧森在自己的住處看到了些洪秀全的文稿和詩文,說實在的,和印象中的有很大反差。在中國歷代的農民起義領袖中,留下詩作最多的是洪秀全,現在尚存幾百首。
記得還是在上中學的時候,就知道洪秀全的那首述志詩:
「手握乾坤殺伐權,斬邪留正解民懸。眼通西北江山外,聲振東南日月邊。展爪似嫌雲路小,騰身何怕漢程偏。風雷鼓舞三千浪,易象飛龍定在天。」
可是,前天翻檢書稿,卻覺得看得意外和彆扭。
這首《述志詩》,被稱為洪秀全的力作,就這一首詩,前天盧森竟然看到洪秀全的手抄稿,可是,上面雖然也曾勾抹,但還是清楚寫著:
「手握乾坤殺伐權,斬邪留正解民懸。眼通西北江山外,聲振東南日月邊。璽劍光榮承帝賜,詩章憑據誦爺前,太平一統光世界,威風快樂萬千年。」
那麼,我們讀到的那大氣《述志詩》是誰的改動呢?
另外,一首標題為《金鳥》的詩:「鳥向曉兮必如我,太平天子事事可;身照金鳥災盡消,龍虎將軍都輔佐。」這幾句,就顯得小氣。
還有,盧森知道,洪秀全從金田起事前就喜歡用詩歌這種形式來表達自己的志向,而在永安建制後,更是在詔令軍令中摻雜這種形式。可當在《天父詔令集》裡看到這樣的文字,盧森還是幾乎汗下
「任那妖魔千萬算,難走天父真手段。江山六日尚造成,各信魂爺為好漢。高天差爾誅妖魔,天父天兄時顧看。男將女將盡持刀,現身著衣僅替換。同心放膽同殺妖,金寶包袱在所緩。脫盡凡情頂高天,金磚金屋光煥煥。高天享福極威風,最小最卑盡綢緞。男著龍袍女插花,各做忠臣勞馬汗。欽此!
你說這文字,不是閱讀者一味嫌棄它村語俚俗。你看,劉邦的「大風起兮雲飛揚,」是看個氣勢,近代馮玉祥的丘八體是有其樸質,乃至於軍閥張宗昌的「大炮開兮轟他娘,」就是粗豪寫照,但也都是各成一體,無所顧忌,也就自然而然。
黃巢的那首詩現在也是絕響,李自成不通文墨,乾脆就是一個字,闖!這洪天王有詩近500首,而且還刊刻頒行於世。不曉得當時的江南士子見了是什麼心情?
現在,看著眼前的幼主洪天貴福信誓旦旦的要學乃父的詩詞精神,盧森不覺苦笑。清了清嗓子,回頭看到秦書萍正在皺著眉頭看這歸置在屋子中央的大床發愣。盧森就吩咐把床歸到屋子的東北角,臨窗擺下,一干人等不敢怠慢,慢慢的抬起,把床榻輕輕的放置在東北角的床下,登時,屋子就顯得寬敞明亮起來。
這時,洪天貴福突然手足無措,遮掩著、示意他的幾個女官把因為床榻移走而露出的一大包東西搬走。
盧森就好奇起來,向那包裹微微揚了揚下巴,秦書萍走過去,揮手讓其他人退後,打開包袱,隨即令女官抱持到盧森眼前。
包裹內,都是書籍,一一翻檢,《藝海珠塵》,《續宏簡錄》,《定香亭筆談》《唐宋傳奇》《大宋話本小說》等等,有幾十冊之多,看來,這些,才是幼主經常看,所喜歡的書。
16歲的幼主一看私藏竟然被父親發現,嚇得體若篩糠,說不出話來了。
盧森反到是覺得這孩子可憐,這個年紀,正應該是大量的吸收真正有用的知識的時候,整天泡在這個華麗的牢籠裡,看一點所謂的古書,還要私藏夾帶,作為接班人的幼主尚且如此,天國上下的理論氛圍,大略方針就可想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