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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276東風夜放花千樹 文 / 書而不在

    「元葳,感覺好些了嗎?」

    元葳點點頭,漸漸垂下眼簾。她不敢看他,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好。陳其昌已經是東楚國的左相,非當年那個文雅俊俏的書生可比。她的心事,在他犀利的眼前似失去了隱藏的能力。

    見她不想說話,陳其昌只靜靜地看著她,目光柔和,隱藏了多少複雜的情緒。最後,他輕歎一聲,俯身幫她掖了掖被子,安慰道:「什麼也不要多想,趕快好起來吧!等你好了,我們一起賽馬,你請我喝酒,好嗎?」這是當年的約定。

    元葳抬眸看著他,心中感動不已,只好點頭答應。

    代子扶著元葳來到荷亭。亭子四周池水清澈,此時的荷花已經結成了蓮蓬。思兒被府內的兩個丫鬟領著,對這東苑的一切都好奇不已。元葳看著,既心疼又複雜。

    鄭宇,你知道嗎?我們的思兒三歲多了,快滿四歲了。

    元葳咬著唇,將目光定在旁邊的紅木墩上。當年,他就坐在這裡,坐在她身邊。他們一起下棋,一起用早膳,一起商量去哪兒遊玩……

    「夫人?」代子看著元葳落淚,也不覺心酸。是多麼深刻的感情,令夫人感念至此?

    元葳在亭子裡坐了一會,叫代子:「我們回房吧。」

    管家陪著越秀正向這邊走來。

    「夫人!」越秀微一行禮,看道元葳氣色好了些,他俊秀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

    元葳微笑著點頭,「有什麼事嗎?」

    越秀說:「陵王派來使臣,想要見您。」

    「表哥已經知道我回來了?」元葳有些詫異。

    眼中掠過一抹複雜之色,越秀解釋道:「使臣恰巧在東楚,得知夫人回來,便將夫人的消息稟報了陵王。」

    元葳輕顰眉,想了想,說:「迎使臣去客廳吧。」

    見了使臣,議定前往西陵的時日,元葳回了房,一個人靜靜待著。房間裡的一切都是鄭宇在世時的擺設。這個屬於他們兩人的房間,曾是他們的新房,可惜新婚之夜她將他趕了出去,而後來他和她在這裡又有多少甜蜜!梳妝台上,有他常常拿著為她打理青絲的瑪瑙梳子,菱花鏡裡彼時影成雙,而今空照出形單影隻。元葳趴在鏡前落淚,手裡握著新婚時他送的滄靈石刻。她模模糊糊地睡著了。恍恍惚惚,似乎看到他穿過遊廊,朝這邊過來了。他在窗子外面看了她一眼,星辰之眸浸潤在清溪裡,他溫潤的臉上露出一抹溫柔的笑,如三月春風。「元葳!」他來到她身邊熱切地看著她,變戲法般地從背後拿出幾朵新荷,荷花帶露,呈現出初綻的清新美好。元葳看著他,滿心歡喜地接過荷花,靠在他懷裡,微嗔:「這麼好的花,採來多可惜啊!」「元葳不喜歡?」鄭宇摟著她的細腰,語氣裡溢滿寵溺。「喜歡……」元葳在他懷裡蹭了蹭,像慵懶的貓,舒服得要睡著了。不知睡了多久,她突然醒來,記起現在已經入秋了,感覺奇怪:「鄭宇,這時候哪來的荷花?」鄭宇的笑容在她眼前顯得縹緲,「只要元葳喜歡,荷花永遠綻放……」他的聲音也顯得縹緲了。元葳感覺那個溫暖的懷抱也漸漸遠去,心中大急,伸手去抓,猛然驚醒!

    風透過紗窗吹進來,涼涼的。元葳打了個哆嗦,淚水和著秋風涼徹臉頰,涼到心底。滄靈石刻孤零零地掉落在地上,元葳彎腰去撿,觸到涼涼的地面,手指顫抖了一下,心裡突然大慟。某個春夏的清晨,他早起練劍回來,看到她又赤足跑到窗前看花,馬上將她抱起,「元葳,我們在地上鋪毛毯,好嗎?」微皺眉,他將她放在床上,握住她纖巧的腳,手心的溫熱傳至她腳心。元葳感覺一種怪異的癢,忙抽回腳,摟住他的脖子,笑道:「那多奢侈啊!我喜歡地面的清涼!」鄭宇攬著她,露出「真拿你沒辦法」的笑容,「會著涼的。」他低沉的嗓音氤氳出無限魅惑,元葳在他專注的目光下羞紅了臉,低垂著眼,感覺他的氣息是這樣近,已分不清那「怦怦」的心跳是她的,還是他的了……

    陳其昌在侍女的帶領下,來到元葳房外。侍女進去稟報,出來時臉上顯出哀傷之色,「左相大人,夫人請您進去。」陳其昌猶豫了一下,進去以後,只在外間靜靜等待。侍女奉茶後退下後,元葳才出來。她臉上抹了一層淡淡的粉,眼睛仍可見哭紅的痕跡,看起來情緒低沉。勉強一笑,元葳在陳其昌旁邊坐下,「其昌兄找元葳有事嗎?」陳其昌愣了愣,眉宇間的劍氣深深收斂,沉吟著看向她:「元葳……請節哀!」這句話遲說了三年。三年之後,睹物思人,她如此哀痛,三年前她又是怎樣熬過來的?三年前,她身處異國他鄉,而且就在仇人的身邊,是如何得到東侯離世的噩耗的?她與申屠釋,又有一番怎樣的愛恨糾葛?幾天前的黎明,看到千里迢迢趕過來的申屠釋,看到那個男人臉上那樣明顯的焦急和擔心,陳其昌在那一瞬間彷彿看到了元葳內心的苦苦掙扎。那樣一個男人,儘管是仇人,卻仍然給予他震撼:申屠釋是愛著她的,全心全意地愛著她!那樣一個男人,元葳儘管恨著,卻沒有辦法狠下心腸。也許因為這樣,她消失了兩年吧。兩年之後被他尋找到,她又怎樣回到了他身邊?陳其昌心裡有太多疑問,卻一句也問不出口。這些年來,她所經歷的,又豈是他能夠想像的?而無論是作為昔日的同窗,還是為她所信賴的朋友,自己又為她做了什麼?陳其昌感到深深的愧疚。

    元葳淺淺笑著,聽到好友這一聲「節哀」,突然感到無限的淒涼。三年前,沒有對自己說這兩個字,儘管這兩個字根本於事無補。「其昌兄見到我的思兒了吧。是不是很像鄭宇?」她眉間揚起一絲欣慰之色。

    「是,很像東侯!」陳其昌看著她。無論經過多少,她臉上依舊帶著這樣安慰人心的笑,卻不知,這樣的笑,讓人看著會有多心疼?他的手動了動,很想在她的臉上抹去什麼,卻無從動手。陳其昌暗暗歎了口氣,轉移了話題:「你回來那天,我剛好在昭郡巡查,如今也該回都了。聽說,你過幾日要前往西陵,何不順路先去看看長公主和王上?」

    「長公主和王上?」元葳一怔,馬上反應過來,心裡感歎不已。璇璣去世那年,長公主不滿兩歲,王上才不到一歲,先王緊接著駕崩,真正留下兩個孤苦無依的孩子了。「這些年,多虧了陳兄照顧。想來長公主已經五歲了,王上也滿四歲了啊!」

    「先王托付,其昌身為亞父,照顧王上理所應當。」陳其昌聽出她對那個逝去的妹妹的歉意,趁機慫恿:「長公主和王上見到你,一定會很高興……」

    會很高興嗎?長公主和王上根本就不會記得有這樣一個姨娘吧。元葳的淡哀的目光從陳其昌臉上移開。他依舊懷著期待,期待她能夠去楚都,甚至再一次踏入他的相府,去看看她和鄭宇曾經住過的房間……元葳唇角不禁泛起一絲苦笑。其昌兄,可知,今非昔比,物是人非?

    元葳很快前往西陵國。西陵老太后是元葳的祖母,看著元葳長大。儘管還沒有準備好面對表哥和祖母,然而元葳不得不啟程,帶著思兒一起去。使者說:「老太后想看看小公子。」

    元葳沒有想到,戰爭會緊隨著自己的離去而至。

    陳其昌一直護送她到上原。在上原分別,陳其昌望著她的車駕消失,方鞭馬趕回都城。無論那個刺殺元葳的侍衛是怎麼回事,此番元葳既然離開了申屠釋,他們便不會讓她回去。申屠釋怎樣憤怒,儘管放馬過來吧!這一次,無論如何,他們會保護她,合東楚與西陵兩國之力,保護她!

    西陵王后遠遠地看著與御花園裡的那個人,那個被保護在後方的女人。三四年不見,她變得更美了,多了份淡淡的相思之美。也許女人最美的地方,往往就是那一縷發自心底籠上眉間的相思吧。只不知道,她思念的,到底是逝世多年的東侯鄭宇,還是遠方那個為她而備戰的君王?

    王后做了個手勢,揮退了身邊的宮女,慢慢走近那棵含苞待放的臘梅,不小心驚動了那個沉思的身影。

    「王嫂!」元葳轉過身,面對王后,欠身行禮。

    王后溫柔一笑,問道:「表妹在這兒想什麼呢?花園裡怪冷的!」

    元葳看著這個端莊得無可挑剔的王后。多年前,元葳是多麼地羨慕她啊!只因為她是朔國的公主,只因為西陵國需要那場聯姻,元葳便要放棄相愛多年的表哥,將初戀之人讓給別的女人,這個女人可知那是一種怎樣的心情?

    然而,西陵國變得強大以後,這個女人親眼看著自己的夫君打敗生養她的朔國,她又是一種怎樣的心情?元葳只能想像那種矛盾而痛苦的心境。那種心境,恐怕不下於自己面對申屠釋時候的複雜吧。然而,這個王后挺過來了!儘管生養她的朔國屈服在了自己夫君的腳下,她還是高高在上的王后,沒有人可以否認。

    可是不知為何,元葳隱隱感覺,王后在擔心著什麼,或者說王后在防範她。

    元葳微微一笑,其實王后的擔心從來都是不必要的。多年前,她便對表哥說過:「請好好對待王后,給她幸福!」是因為同為女人吧,她太能理解這種幸福對於女人來說有多麼重要。至於表哥,也許他覺得虧欠她,但是她不會因此而破壞別人的幸福。與表哥的誓言,已成過往。經過了鄭宇,還有……申屠釋,她不可能再回到表哥的身邊。這次回來,她依舊能夠感覺到表哥那深情的目光,卻明白這種深情裡更多了憐惜和歉意。表哥仍舊會擁抱她,而她在他懷抱裡感覺更多的是一種兄妹之情,是一種純粹的憐愛。像小時候一樣,表哥撫摸著她腦袋,輕輕責備:「崴兒,你怎麼這麼傻?為什麼,為什麼不來找表哥?你可知道,表哥派人找了你兩年,那兩年,你到底去了哪裡?」元葳靜靜地趴在他溫暖的膝上,淡笑如風,滿足於此刻的溫馨:「我在一個偏僻小村子生活了兩年,那裡很安靜。我也曾想過來西陵,只是……」止不住心酸,也不知該如何向他坦誠那時的心跡,儘管他是她青梅竹馬的表哥。沉默了片刻,表哥站起身來,臉色肅然:「崴兒,你放心,你所受的苦,表哥一定讓申屠釋加倍償還!」

    心上的某根弦不經意間被挑起,元葳黯然。原以為最該受到譴責的是她。她背叛鄭宇,也背叛了那些視申屠釋為敵的人。她沒有顏面見到他們。而現在,他們對她除了愧疚就是同情。沒有人會問她與申屠釋是怎麼回事,似乎他們都能夠想到,他們認定她是善良而無辜的東夫人。甚至她有了申屠釋的孩子,他們都一直以為是申屠釋強迫她的。

    元葳苦笑。如果告訴他們:並不完全是申屠釋的強迫。不知道有幾個人會相信?

    釋……

    他看到那條絲巾了嗎?他明白她的苦心了嗎?他會聽從她的勸告、答應她的請求嗎?

    離開境湖行宮以來,元葳沒有一日不擔心。這些日子以來,並沒有聽到申屠釋的異動,她稍稍放心。然而又覺得這樣的平靜不真實。元葳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明明已經離開了他,卻還是能夠感覺到他的存在,就像感覺自己的影子一樣。午夜夢迴,她總是有種恍恍惚惚的感覺,似乎他剛剛就坐在她的床邊,像以前很多個夜晚一樣,他用癡迷的目光守護她,甚至伸出手輕輕描摹她的睡顏,那樣小心翼翼……

    元葳的心緒有些亂,站在這臘梅樹下,什麼也沒看進去。直到王嫂走近,她才感覺腳有些麻木。轉過身面對王嫂,她不自覺地吸了口氣,渾身因寒冷而有些輕顫。

    西陵王后溫柔一笑,向元葳伸出手:「表妹,我們去附近的冬暖閣聊聊吧!」

    元葳沒有想到王嫂會主動接近自己,看著她向自己伸來的手,猶豫了一會兒,將自己的手交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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