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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九章 文 / 胡少龍

    十九

    權責分明不循私洪水無情人有情

    翻過年來,張道然被縣委組織部任命到外洲公社任分管農業的副書記,按照老百姓的說法是第四把手。外洲公社機關所在地俗稱「鹽船套。」相傳明朝年間發洪水,有運鹽的船支沉沒於此,由此而得名。它緊依長江,處於長江干堤外的洲垸,歷史上望天收的敞洲。一九五七年,人民政府組織築堤封堵了長江故道的上下口,使故道與主航道隔開,合堤並垸,形成了外洲聯院。因此,這裡每年築堤退挽,防汛搶險的任務十分艱巨。曾在一九六七年溝子口堤段由於嚴重脫坡到潰口,在糧食十分緊張的那個年代用了幾船豌豆包堵塞潰口,才使垸內農田和人民生命財產免遭洪水吞沒,得以保證。這裡洲田廣袤,種田水平有待提高。張道然到職後,很快掀起了水利建設gao潮,挖渠建閘,使荒洲變成良田,旱澇保收的水利網系很快形成,經過幾年的基層工作,他工作順手多了,在群眾中的威信也起來了,都知道沒有難倒他的事,他的名聲遠揚,不妨也招來些麻煩。

    他的乳娘周曉鳳有一表侄下放在五墩大隊的知青點上,都二年多了,點了十二名知青已走了十人,就剩下他和另一個名聲不太好喜歡困攏鄉鄰偷雞摸狗的男知青。他打聽到表姨周曉鳳和張道然的特殊關係,在家哭鬧著要其母文桂華找表姨說情。周曉鳳卻一口回絕說:「道然是我帶大的,他也老是念道著我,可這說情開後門的事我不能做。」其母垂手回家,又被兒子哭鬧得撕肝裂膽的心疼,只好打著周曉鳳的幌子專程到外洲公社來找張道然。張道然聽說她是乳娘的親戚,便熱情地接待了她。她哭喪可憐巴巴的說:「都說您張書記是大好人,這次一定要清您幫這個忙,就是招進城去掃街也成。」張道然耐著性子說:「這事您也不要太著急,知青辦都是根據他們的表現來推薦的,還要經過縣知青辦的同意,縣勞動局的批准,並不是我張某一說就成了的事。這樣吧,你把煙酒都拿走,不拿走我是不會替你幫這個忙的。」其母老練著說:「這是我們親戚間的禮尚往來,是您奶媽的一點意思。」張道然更加嚴肅起來,狠狠地說:「既然是她老人家的意思,我更不能收,我應該孝敬她老人家才對,這是決不成的事,我的個性從小就是這樣,她老人家也是知道的,你就不要再說了。」他看她進退兩難,難乎為情的樣子,又說:「據說最近上面來了精神,知識青年都要回城的,只是遲早的事,再不提扎根農村了。」她在很強硬的態度面前,終於退卻了。

    親友托咐他用特權幫忙的事他沒有去努力兌現,張道然並不覺得虧心和愧疚,他總覺得自己的權利是黨和人民給的,應該為黨為人民多做事,不能搞那些酒鋪路煙搭橋的事。他生就的也是個不喜歡拉關係找人說好話求人情,要憑自己的能力來贏得人家的心悅誠服和欽佩的臭牌氣。他一心在籌劃著工作上的事,夜深了,電燈滅了,他便點起煤油燈看材料,白天他得下隊實地解決問題並參加生產勞動,晚上才有時間看材料或寫材料,充實大腦。他聚精會神地看著,看到了前洲大隊查處偷盜蠶豆的材料。事情是這樣的,五隊在收裝曬乾的蠶豆時,少數社員趁隊長不在場,將蠶豆用上衣包裹著隱藏到秸桿堆裡,準備趁黑再取回家,碰巧隊長擔心變天下雨,倉庫會漏雨,就去隊部用簿膜遮擋,他冒著烏雲翻滾的黑夜,剛到禾場邊一腳卻踩著了一堆蠶豆,險些摔了一跤。他毛骨悚然,愕然出了一身冷汗。他不相信是真出了鬼,便用手在地上一抓,感覺是蠶豆,他火眼晴晴的張望四周,一片黑糊糊的,什麼也瞧不清。正這時,天邊一個明亮的閃電照射下來,他在那閃電的瞬息發現路邊好像伏著一個人不人鬼不鬼的什麼東西。此時,他記起了王大膽和李不怕相互捉神弄鬼的故事,他硬是不信那是鬼,便大吼一聲說:「是人是鬼給我站出來,我徐東海是閻王爺不怕鬼的,要再不出來我可就不客氣了。」

    那路邊果然傳出來微弱而顫抖的聲音:「海隊長,是我,我是人,寶姣。」寶姣來到隊長面前,一膝跪下,哀求地說:「饒了我吧,我該死,我不是人。」他把她帶到隊部裡,她嚇得如實地交待了偷蠶豆的事情。隊長一看倉庫裡的八麻袋蠶豆,每袋都少了一節。經過反覆追問,寶姣這是第一回偷,蠶豆曬了三個日頭,有的人竟天天偷,偷了三次,參加曬蠶豆勞動的人人都偷了,相信都知道這個秘密,只是心照不宣。他倆說著說著,竟動起性情,擁抱在了一起,滾在地上,就地幹了那偷歡的事。徐東海讓倉庫保管員連夜叫來了五個曬蠶豆的婦女,將她們關在倉庫裡一夜,第二天讓她們的丈夫退還隊裡的蠶豆,再取回人,同時還扣了每人十個工和十斤口糧。

    張道然仔細看著材料,但材料上沒有反應偷盜者的動機,自然隊長和寶姣的苟且之事天知地知他知她知也沒有寫上材料。他覺得思想根源沒有找到,問題就是沒有得到最終解決,不可能防止今後不出現類似事情,別的地方不出現這種現象。當然,這種事也不好張揚,這樣的典型傳到了縣裡,得幾年講。他決定明天親自去前洲大隊再仔細調查瞭解一下。等二天,他在公社食堂裡吃了碗「雞疙瘩」,準備去前洲大隊,可是臘娥在大隊部裡打來電話,說是張母病危,一定得回去趟,他想,臘娥的話語不多但要他回去是堅決的,該不是已經……。他知道家裡是從來不會輕易來找自己,來打擾自己的,他只好把去前洲的事暫且擱下,向公社的彭書記請了假回去。

    自從張道然調到前州公社後,離家更遠了,更很少回家了。他記得小時候,奶奶是最疼愛自己,自己就是在奶奶那溫暖的被窩裡長大的。他騎慣了自行車,飛一般地往家趕去。趕到家裡已是太陽當頂的中午,他見張母閉目坐在竹椅上,心頭鬆了一口氣。張母慢慢睜開雙眼歎了口氣,裝著病重呻吟的樣子。張道然就近親切地問:「您哪兒不舒服,我送您去衛生院看看,打二針就會好的。」張母瞇著眼,哀聲歎氣地說:「沒哪兒不舒服,就心裡不好受,現在看到你了,我一切又都好了。臘娥,快準備飯去,道然趕這麼遠的路一定餓了的。」這時,她又朝房裡喊:「桂華,你出來見見道然。」文桂華從容地走出來,笑著喊了聲:「張書記。」張道然見是前次為知青兒子招工的事找過自己的人,心裡打了一個盹,就用眼睛瞟了她沒有答話,一下明白了為什麼叫自己回家的緣故。張母的眼睛再不那麼眢井,睜大著說:「什麼張書記,就叫道然,她是你街上的表姨,你從來未見過的。」文桂華忙說:「我們見過,見過。」張道然立刻虎下了臉,一股盛氣凌人的威嚴讓人感到寒顫。她畏怯了下,接著說:「張書記,不好意思,又打攪了。」此時此刻,張母早已編好了的要替文桂華說情的一套話語全硬咽在喉嚨裡,一個字也說不上來。張道然便到廚房去,對冉臘娥小聲而狠狠地訓斥說:「你怎麼能做這種事騙我回家呢!」冉臘娥象豬八戒照鏡子裡外不是人,忙解釋說:「這都是奶奶逼著我,讓我有什麼法子呢?你也別說什麼了,就皇帝老子也會有個皇親國戚的,你不違反原則就是了。」張道然說:「你說得多輕巧,你知道吧,你一個電話,把我的工作全攪亂了,為了趕路,我又急又慌險些撞車出了人命。」冉臘娥說:「不說了,我以後再不這樣還不行成嗎?」畢竟有外人在,又是張母的主意,張道然不再責怪她,便到屋外來,顯得坦然,和張母、文桂華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的,飯桌上,誰也不好開口說求人情的事,張道然一放下碗筷便往公社趕去。

    沒過幾年風調雨順的太平日子,外洲公社又遇上了歷史上罕見的內洪外澇的災荒年成。連日來,天層象穿了似的,無休止地晝夜不停的暴雨傾盆,垸內漬水沒法向外江排,外江洪水滯留在外洲江段居高不下,天地一片白茫茫。且不說田里的莊稼都快醉死,人也十天半日的長久見不到太陽而浸蝕在雨霧中,覺得心煩意亂,霉透了頂。人們在詛咒天太無晴天不饒人,預感到要出大事了。五十多公里長的洲院民堤像一條細小的蚯蚓被外洪內澇的濁水夾持著,經過長時間的雨水浸泡,到處險情不斷,千瘡百孔。農戶家裡只有老幼,所有的男女勞力全部上堤,甚至有的民工是被幹部們鞭打棍敲逼上堤防的。集體的木樁稻草都搬上了堤,老百姓家裡按人頭攤派的木樁稻草任務已搬上了堤,樹也被砍得光禿禿的。險情就是命令,一切服從於防汛搶險,一切服務於防汛搶險,黨政軍民齊心協力,日夜奮戰困守在防汛搶險的前沿,民工三步一崗二步一哨的煎熬了四十多天,都已進入了秋天,秋水還那麼兇猛。

    這是個外洲人民乃至全縣人民永遠難忘的日子,一九八零年的八月二十八日,水位高達37.53米,位於上河堰的外洲聯垸距堤一里路遠的棉花田里,開始只是出現散滲,險情報到防汛指揮部,時任這堤段指揮長的張道然高度警惕起來,他本來在垸內負責生產和後勤工作,因洪水到了緊張階段,垸內生產無法進行,被縣防汛指揮部通知才上堤沒幾天。連日的勞累,他已經撐不起眼皮了,一聽到報險情神經又高度緊張,連忙親臨現場,指揮開溝引水排險,誰知到了中午卻出現了小股冒水,防汛專家迅即趕到現場,搶險一步深似一步的在進行,險情毫不退卻,一步一步在擴大惡化,眼睜睜地看著沙石被洪水吐出,就像病入膏肓的病已輸不進藥水。人們還在冒死地向管湧內塞沙石。到下午五時許,地下象空了似的被崩塌,蜂湧的民工一下飛躍似的逃去。張道然被通訊員拉出棉花田,退到堤上去,險些被奔湧的洪水捲走。搶險的人們瞬息被隔在了潰口的兩邊堤上。張道然這位五尺多高的男兒面對這慘景不禁落淚了,幾萬人的生命財產,怎麼了得,不是好玩的,是天大的罪孽啊!他已經忘記了自我,忘記了自己一天沒有吃飯,所有的搶險人們一天沒有吃飯。

    「潰口啦!潰口啦!」奔跑的人們相互傳信,採取緊急的逃生措施。一時間,外洲垸內的通訊電話中斷,高壓輸電中斷,公路也被洪水中斷。因為此前的防汛搶險期間,任何單位和個人都不得向外轉移,否則以破壞防汛搶險動搖民心論處,已被防汛搶險耗得筋疲力盡的,財物所剩無幾的外洲民眾一下淪落為水上的災民。縣委、縣政府聞訊迅即組織全縣的車輛船隻和縣直的搶險突擊隊赴外洲增援。這次潰口致使老江河水灌滿,把整個外洲一百九十平方公里的面積全部淹入二三米深的洪水之中,直接間接經濟損失達幾個億,外洲公社黨委政府在全力救災的同時,認真查找潰口原因並以集體的名義向縣委寫出書面檢查,黨委書記彭訓華向縣委寫了個人檢討。縣長江防汛指揮部又趕緊調集民工固守長江干堤,確保這段從未擋過水的枯堤更能經受起洪水的考驗。張道然又緊急轉入抗災救災的工作中,確保不死一人,耕牛牲口的安全轉移,耕牛可是莊稼人的命根子,外洲公社的救災指揮部也迅即成立,臨時住在了相鄰的老江河公社裡辦公。

    潰口的第二天,久雨後天公終於放晴,太陽特別火辣,無家可歸的災民在長江堤邊的臨時帳棚裡頂著烈日火悶地喘息,冉臘娥聽到說外洲潰口,趕到大隊部裡打電話四外聯絡,找不到張道然的蹤影,就像掉了魂似的第二天一大早擠上了開往老江河公社的班車。在老江河公社,街上車水馬龍,一派繁雜景象。她經人指點,才找到了外洲公社借用的那棟低矮的辦公室。辦公人員忙碌中告訴她說:「公社領導都去外洲救災去了。」她想到外洲已是白灝灝的一片汪洋的洪水,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怎麼個救災法。她又聽人說,省軍區的司令員在潰口的時候打了外洲公社書記一耳光。她擔心是不是潰口的責任重大,公社領導都被關押起來了,道然已被關押起來了,她更是不放心地又去找辦公室的同志詢問:「小同志,我是你們張書記的姐姐,請你告訴我實話,他去哪裡了,我們家裡人都擔心死了。」小同志忙顯出歉意說:「張伯,真對不起,這裡連坐的地方都沒有。」他接著笑微微地說:「您放心,我剛才不是告訴了您麼,張書記是黨的人,是人民的領導,不會怎麼樣的,你們擔心他也是沒有用的。」這時,又一年輕女子找來,自稱是張道然的妹子,還帶來一箱餅乾交給辦公室的人員,說是來慰問公社的同志的,同時也打聽著張道然的下落。小同志轉臉望著冉臘娥說:「剛才我已經給那位大伯說了。」他說完就去忙著接電話去了。

    剛進門的年輕的女同志是柳瑩,柳瑩與冉臘娥對望了下,相互驚異著,見小同志又去和別人交待事件,她便來到冉臘娥的面前,對她說:「您是嫂子吧?」冉臘娥以女人的敏感一下警惕起來,便赤.裸裸地問:「你剛才說自己是道然的妹子,是哪門子的妹子,我怎麼從來沒有見過,也沒有聽道然說起過。」柳瑩毫無愧色怡笑大方地說:「我是道然的老同學,他幫過我很多忙,現在他有難,我就想來看看他,我只好說是道然的妹子才妥當,您說是吧,嫂子!嫂子也是不放心來看他的吧,你放心,他是公社領導,他要救災民,哪能光顧及自己呢!」冉臘娥示意了下,說:「話是這麼說,可我心裡總放不下,他不能照顧自己,我可不能不關心他呀,您說對吧,大妹子,我今天是一定要等到他的。」柳瑩見她固執著,且這裡的工作人員都很忙,無人顧及她,便說:「我們去別處找找,再來。」她點頭默認了,柳瑩便引著她來到街止的一家館子,要買飯她吃,她皺著眉說:「不想吃,吃不下。」當她看到人家吃著那街上特有的鹼水面時,津津樂道的,還真有點嘴饞起來。柳瑩一下象看到了她的心窩,便說:「我肚子也餓了,我們都吃點。」她就想吃碗麵,既是嘗嘗新又填了肚子,又不能讓人家太破費。她這樣想著,就自己掏荷包要去買面接柳瑩吃,柳瑩便搶在她前頭先買了面票,每人吃了一碗肉絲面。

    這時的張道然,正坐著機帆船在中洲管理區的水面上行駛,與各大隊聯繫,傳達公社黨委關於救災的四條意見,這裡濁水連天與隔江的湖南,與遼闊的洞庭湖連為了一體。當他駛到王塘大隊的墩台前,見墩台已被洪水淹沒了尺把高,墩台上的房子進水不能住人,老百姓在伴著墩台的樹丫上紮了水閣,在水閣上棲身。張道然爬上水閣,見一老嫗躺在上面,便問其兒媳在哪兒?老嫗說:「兒子給隊裡趕耕牛去了,說是趕到紅廟去寄養的,媳婦去街上找親友去討點吃的去了。」張道然看著這搖晃的水閣,勸慰老人說:「縣裡在干堤上搭了災民棚子,請您上那裡去住,每天還有乾糧發,這裡不安全,您看這水都是臭的,有死豬死雞浮在上面,不能喝的,要遇上大風大雨,水閣就保不住了,很危險。而且上面的水還在漲,要淹了您的水閣呀!」老嫗死活不聽勸,強著說:「這屋是老頭子在世時辛辛苦苦蓋的,房子搬不走,萬一被那趁火打劫的人撤了怎麼辦,水退了兒媳們上哪兒去住啊,我老了反正是要死的人,不連政府。」張道然見老人是擔心房子,就說:「您老放心,政府安排了派出所的同志在巡邏,不會被人偷搶的。」老嫗還是說:「我昨晚都聽到了有人喊救命,水上的聲音應得很清晰,一定是土匪搶東西殺人了。」張道然又解釋說:「我昨晚一直都在你們這兒巡查,那是前洲墩台上一戶人家的水閣要被洪水沖垮了,沒處逃生。」船上的另外一人插話說:「是張書記帶我們去把他一家人都救到干堤上去了。」張道然對船上的人說:「來,把老人接下去。」他們強行將老人從水閣內抬到了船上,向岸邊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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