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 文 / 胡少龍
二十
謹小慎微把航程分田到戶大包干
大縣全縣推行農業聯產承包責任制動員會議開了三天,各公社黨委書記和管委會主任參加了會議。外洲公社在洪水退去救災工作進行了一段落,公社黨委書記彭訓祚調進縣城了。張道然跟著往上升為公社管委會主任,僅次於書記的二把手,政府裡面的一把手。他和黨委書記許國虎在縣裡開會回到公社,連夜召開了黨委班子會議。因為聯產承包責任制是建國以來土改後的第二次農村改革,非同小可。會上,張道然讓大學學習了縣委、縣政府《關於實行包干到戶生產責任制若干問題的試行規定》的文件,許國虎傳達了會議精神和縣委書記蔣國章的動員報告。許國虎說:「這次縣裡明確提出了大包干,可能大家會聯想到過去曾經批判過的『三自一包,四大自由』,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通過的《關於加快農業發展若干問題的決定草案》,便開始了對以往農村工作中『左』的錯誤的清算,是駁亂反正。而我們剛剛推行的聯產到組責任制雖然較好地解決了作業組之間分配上的平均主義問題,但是仍然採用原有的管理和分配方式,真正的大鍋飯還是沒有打破。在四川等一些地方已經早就實行了包產到戶或包干到戶,從他們的經驗來看,就是極大地調動了社員們的生產積極性,解決了『吃糧靠反銷,生產靠貸款,生活靠救濟』的落後面貌,僅僅一年就結束了『三靠』的歷史,有的地方甚至對國家還賣了餘糧,有了貢獻。」他的話一下子觸及到了過去行政上最忌誨的方向路線問題。
會議接著分別發言,談個人想法,張道然首先說:「我和許書記在縣裡開了三天會,心情很不平靜,通過學習和討論,用事實說話,我個人的思想上轉了很大的彎子。因此,我覺得,我們黨委班子的一班人,首先要高度統一思想,要迅速把思想統一到十一屆三中全會的精神上,統一到縣委、縣政府的文件精神上,不要怕會脫離社會主義的軌道,會有復辟資本主義的危險,十一屆三中全會早已明確提出了黨和國家工作重點轉移到經濟建設上,經濟建設怎麼搞,像現在天天要小隊長喊工,上了工也是出工不出力混混兒,到年終不是大家超支,就是大家年難過。負責任的隊長或迫於上面的壓力,得管全隊的吃喝拉撒,他一人管得了嗎?不負責任的隊長,那這個隊只有放任自流了,到頭來社員們只有去喝西北風了。」張道然發言後,會場一下冷了下來,大家都低著頭默不作聲。在他們看來,這大包干非同不可,關係到政治立場問題,五九年那陣子不是有人頭腦發熱給**提意見,給人民政府提意見,結果被打成了右派嗎!歷史的教訓太深刻啦!誰還敢輕易妄言,誰知道上面又是啥目的?張道然似乎看透了大家的心思,又接著說:「其實我的思想一直是保守的,我早就聽說有的地方搞了大包干,我還注意報紙上已經登過這方面的消息,可我平時也沒有當你們議論過,甚至隻字未提,這個問題在我腦子裡思考很久了,直到這次我和許書記參加縣裡的會,思想上才有了新的認識,現在不搞是不行了,一是政策要我們大包干,一是下面的實際情況也要我們大包干。」這時,有人插話說:「大包干,大包干,那今後農民都自個種自個的田去了,還要我們公社幹部操什麼閒心,那我們這些人不都得回家去吃老米飯了。」話題終於扯開了,有人發言說:「我沒有什麼通不通的,我們看人家怎麼搞我們就怎麼搞,我也不當先進,也不拖後腿。」公社書記許國虎這時說話了,他以家長似的自居,狠狠地說:「什麼通不通,這是上面的工作方法,工作安排,一個不先搞,二個不先搞,那縣委的工作怎麼推動,大家知道,我許國虎也不是是喜功好名的,現在我們是要根據我們公社的實際,按照縣政府文件要求,研究怎麼搞法、具體步驟和方法,各談一下各的建議和想法,再不要談什麼思想統一的問題了。」他的一番話,說得大家又像槍子彈堵住了嘴,啞口無言了。
還是張道然說話了,他很沉穩地說:「這次大包干我個人的理解又是一次新的革命,我們要以積極的態度投入,我們都是班子的成員,都說說。」有人又開始說話了:「我心是怎麼想的就怎麼說,也不管別人怎麼看,大包幹這一可怕的字眼在我們老家湖南華容並不是什麼新鮮事了,他們從入春以來全縣就全面推開了,縣委還下派了專門的工作隊幫助下面指導工作,就像搞土改那麼重視,我提議,我們是不是組成一個專班去實地考察一下,又不遠過江就是,三五個人去就行,看了人家的搞法,我們可以借鑒,少走彎路,這樣就更有利於我們工作的開展。俗話說『百聞不如一見』,一看不就全都明白,什麼思想問題,什麼方法問題,甚至還可以到農戶中去聽聽反應。」這時,通訊員小呂跑上樓來,輕輕地敲開會議室的門,上氣不接下氣的「縣委辦公室……的……」許國虎忙說:「小呂,你進來,歇口氣,慢慢說。」小呂跨過會議室門坎,換了換氣,然後清晰地說:「縣委辦公室找夏主任聯繫情況。」大家聽了他的話,都鬆了一口氣,他說後便見夏主任已站起,走出會議室。隨後,夏主任來到樓下的黨委辦公室,翻開一堆匯報材料,振振有詞地向縣委辦公室匯報公社的工作和生產情況。
夏金城離去後,有人就感慨地說:「以後大包干了,縣委辦公室和農委還搞不搞聯繫制度的,我過去在辦公室是搞服貼了的,每星期二次定期向他們聯繫,都要寫好匯報材料,每次都要有新典型,否則他們就不滿意。據說有個公社的黨委主任把一個死了兩年的地主又拿出來作改造好了的典型匯報,結果縣裡去人一調查,此地主早已死亡,真是弄得人啼笑皆非,笑煞人矣!」許國虎忙狠狠地說:「別把主題扯偏了,言歸正傳,這個夏金城一下去就不上來了,哪有那麼多話說,不浪費電話費。」剛才的那位又接起話說:「您不知道,不多說說,他們說你沒有把情況摸清楚,就是扯野機巴白也扯一陣,有時他們真摳得你自己說的事自己都圓不了場。」
會議開了三個多小時,都夜深人靜了。黨委班子成員七個人總算都談了個人的意見。許國虎最後作了會議小結和工作安排,決定:一是由張道然帶隊到湖南華容考察學習;二是由黨委夏金城執筆擬稿關於大包干的實施方案;三是班子成員分別下到自己所包的點,摸底調查,為大包干作準備;四是籌備近期召開大包干動員大會,參會人員是生產小隊長以上的幹部。張道然接受了任務,雷厲風行,第二天就帶了公社一名管農業的副主任,一名總支書記,共三人到一江之隔的華容考察學習。那名副主任是公社農技站的技術員,因為有中專文憑,一下提成了副主任,這次正好作為考察組的筆桿子。他們去來僅用了三天時間,回來後又連夜向黨委集體作了詳盡的匯報。九月十日在公社剛落成的禮堂召開了聲勢浩大的千人大會,會場內外張貼了多幅宣傳標語。
秋後農業稍閒了些,經過半個多月的實際操作,石嶺三隊總算將一百六十五畝田按九十八人不分男女老幼分到了戶。人平一點六八畝,而實際上不只這個數,這個隊一百六十五畝田是上冊的田,是一九五二年秋土改時核定的應稅田畝。此前,按《新解放區農業稅暫行條例》分階層按比例的納稅,由田賦改為農業稅,後又按農戶全家人口平均收入按四十級累進計征。眼下,他們用老弓子丈量,畝平方不是六百六十六,而是八百,有的地方甚至九百,還超過千平方的都有。田冊以外的俗稱黑田,接下來就是耕牛、犁耙和隊屋等集體財產,分不分,如何分的問題。他們開群眾會討論過二次,意見都很難統一,在這裡包點的公社主任張道然曾參加他們定總盤子,也作了具體指導。這兩天,因公社企業組的竹木交易所出了問題,據說是非法進行了竹木交易,內部帳務混亂,有人還有經濟問題,縣裡專門來了工作組在督查,他要處理那攤子事,沒有時間來隊。中午,他接到石嶺大隊有關情況的匯報,覺得這事也非同一般,只好向縣裡的林業督查組解釋後,自己便趕往石嶺三隊。他深知如果石嶺隊他的點上的大包幹工作流產,或者是工作不順利,都將造成不良的影響,對全公社的大包幹工作就會帶來阻力,一樁好事甚至會辦成壞事。
下午,張道然和大隊小隊的同志一起就生產工具等分配問題進行了統一。小隊不比大隊,生產工具再留在小隊沒有意見,就是隊屋已經開始破爛漏雨,不進行合理的分配,會被拋荒的,田都分了還有什麼顧忌的。晚上,小隊通知十八戶人家,一戶派一名代表參加群眾會。會議在小隊會計付小兵的家裡召開,隊長付先發主持會議,大家圍坐在堂屋裡,靠壁的椿凳上放著盞沒有罩子又沒有馬口的煤油敞燈,燈芯燃燒著火苗,吃力地騰升著細煙,吃力地發著渾黃的亮光,照耀著一張張既興奮又難測的臉,兵會計見煤油燈太暗,便將它吹滅把燈芯擰了起來,燈重新點燃後火柱粗了,煙霧也大了,光亮也不過如此。發隊長先請張道然講話,並說:「過去,一位公社的書記是不可能來參加我們小隊的群眾會的,今晚張書記在萬忙之中參加我們這十多人的會議,由此可見,大包干的工作何等的重要,我不囉嗦了,不耽誤大家的時間,先請公社的張書記給我們講話,大家再不能講小話了,會有你們說話的時候的,先給我認真地聽著。」他轉向身旁坐著的張道然,小聲而客氣地說:「請您指示。」張道然首先介紹了有關政策和外地的形勢,又充分肯定了前段的工作,然後毫不客氣地說:「我們後段的工作任務還有很大,這就要求我們一定做到一切行動聽指揮,不要為爭一根稻草而鬧得不可開交,當然我這是打比喻,我相信大家的覺悟不會低到那種程度,一碗水都難端平的,何況說分財產,不可能將一頭牛宰了,得的得蹄,得的得頭,那也不平等,誰願得頭,誰來得蹄呢。再說好女不爭嫁妝,娘家陪的再多,不能把女兒包到老,人人都要大公無私才好辦。老話也說的有,錢財如糞土,仁義值千金,誰要是故意刁難,我們將以破壞論處。」
接下來是兵會計講具體方案,他說:「有五頭耕牛,其中三頭牯牛,按十八戶分,牯牛四戶人家共一頭,公牛和黃牛三戶人家共一頭。六把犁,二把耖,二把耙,畝戶一把。有八戶人家分隊屋,還有水缸、谷糧、辦公桌、木掀、木床等,每件一鬮,抓鬮受份,沒抓到就沒有份,所有的分配都不要隊上作主分到戶,都抓鬮,看誰的運氣好。還有隊裡的一點谷子,豆子也都分了,按數分攤。」再接下來該群眾發言,一白胡茬的老貧農抖了抖煙草的灰後說:「從上次隊裡開會,這半個多月來,我心裡一直沒有平靜過,我覺得我們一意一心干集體是辛辛苦苦幾十年,怎一眨眼一夜就回到了解放前,那天的會也是晚上開的,不是一夜是什麼呢,我總是不甘心,我死都不會閉眼睛的,再說,現在已沒有四類分子了,他們的帽子都摘了,和我們貧下中農一樣看待,都是公社社員,當然,剛才書記說了,我也不能得個破壞的罪名,我一世都是貼跟**的,不把話落給人家說的,兵會計才剛也說了,我沒有意見,我也不計較得什麼,得多少,俗話說『全身都下水了,一點頭髮須還拉得住』,我這是心裡話,大伙別笑,大伙知道,我就是直牛機巴脾氣,我這一世就吃了脾氣的虧,我反覆申明,我這不是搞破壞,是心裡怎麼想,口裡就怎麼說了,請書記敬諒。」
再接下來是過去的一地主的兒媳婦說話了,她雖然人長得俏也能幹,而過去在隊上不敢亂說亂動,默默無聞的做點老實事,今晚和前晚一樣,她又要搶著說話,可惜第一名發言的被貧農老頭搶去了,她不等老頭說聲「我的話說完了」就趕緊說:「我還是上次的那句話,黨的大包干的政策好,我們全家人非常擁護,今天當著公社書記的面,我提一個問題,就是大隊林場的地有三分之一是我們隊的,現在分田到戶,您說應不應該由隊裡收回來,也分田到戶?要不然的話,那大隊裡就要下我們隊的田畝面積,減少我們的公糧水費,我這幾天算了個帳,就是我們家抓鬮抓到的三畝多田要交公糧六百二十斤,我們全家人只有去喝西北風了,我這是說的很實在的問題。」這時發隊長忙插話說了:「秋芬,你這就是昧著心肝說話了,你在冊的是只有三畝八分田,可實際你家的田六畝都不止,而且是最好的上坎田,不怕旱也不怕漬,你還有什麼說的,至於大隊林場的地,過去大家也清楚叫拉屎不生蛆的地方,種了也是撈命傷財,收不了幾根草,且大隊裡在上面載的樹也還沒有成林,再說也是一百六十五畝以外的黑田,這裡我說清楚,上面反覆強調了,一百六十五畝田的在冊面積是一分一厘都不能少的要完公糧的。」何秋芬見隊長攔了自己的話,也不示弱的旁敲側擊地說:「我其實不怕,我保證帶頭第一個交公糧,我是替有的人家作想,家裡寒人重,還有病人,**不是教導我們說,要為人民服務,我這也是為人民服務,不像有的人,關想著自己,盡討上面喜歡,還想轉商品糧不成,以後都是平斗米平吃飯,憑各家的真本領,我不相信我們家會輸給別人,我就是自家吃不成也要帶頭第一個交公糧的,我要感謝黨的政策,要不然我這個地主的兒媳婦遇事都低人三分,還哪有資格在公社書記的面前揚眉吐氣說大話。」
張道然見會議的氣氛有些偏向了,夾入了人與人之間的個人情緒,眼下的群眾不如過去聽話,循規蹈矩,你說東他不敢往西,現在他們思想活躍了,有自己的見解,還敢於表露,便望著何秋芬說:「今天會的中心內容我前面說過,大家要搞明白,不要扯偏了,不要洩私憤說些不利於團結、不利於這次大包干、不利於今後朝夕相處和生息與共的話。我們黨和政府在每個特定的歷史時期,都有特定的方針政策,這是從大局、從世界大局、從全國人民的利益而定的。我們要正確理解和執行。後面大家的發言要根據剛才兵會計說的幾個具體事,說說自己個人的看法,因為你們的意見代表著你們的一個家庭。」群眾會得到張道然的及時導航,群眾的情緒此起彼伏,觀點由對抗到統一,大家繞有興趣地把會持續到深夜,終於艱難地形成一致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