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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章 文 / 胡少龍

    六

    尾巴割盡情難了夙願未成心難平

    天剛麻麻亮,幾個「地富反壞右」五類分子被召到張冉大隊部集合,例行每月一次的勞動改造。負責這個月監管的是大隊團部支書記張道然。他首先對照花名冊,對分兩排站著的五類分子點了名,然後要他們背誦**語錄一百條中的有關人民民主專政和無產階段專政「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的語錄。接著他帶他們到生產小隊,去徹底割掉社員家庭自留地和家庭副業等資本主義尾巴。他們來到二小隊,有的社員才剛起床,張作仁和小隊會計卻早早地等在了小隊部裡。隊屋的兩邊堆成小山似的是從各家各戶砍伐來的樹木。這些冤屈的樹木被無辜地砍了,堆放在一起慪發著怨氣,發出一種熏人的惡臭。整個墩台象待嫁的秀女給剃光了頭似的,難堪死了。而在那些革命幹部的眼裡,覺得屋前屋後沒有了遮擋倒明亮多了。張道然向張作仁說出了自己的安排,張作仁聽後提出新的建議說:「將人分成二組,你帶一組,我帶一組,分別從墩台的東西兩頭向中間包圍,再匯合。你家在東邊就迴避一下,帶人到西邊,以免難為情的。」張道然就說:「隨便吧。」因為昨晚他已經和臘娥交待過,要她把十幾隻雞鴨都殺了,免得生事惹禍,當然他沒敢透露今天有突擊行動,他相位她一定會聽他的話,照他說的去做的。

    割尾巴的掃蕩行動就這樣分頭展開了,那些身著青藍不分衣服的五類分子,很聽話亦不怕得罪人,一時間靜悄悄的村落掀騰起來,人聲喧嘩,雞飛狗上屋。社員們生著悶氣,敢怒不敢言,更不敢直裸裸地頂撞,怕戴上破壞分子的帽子。因為他們聽說過,前天在公社門前的大路上,公社書記發現一社員提著小竹簍裝的幾斤黃鱔要到街上去賣。這是嚴重的資產階段自由經濟的行為,書記警惕性很高,便大無畏地追趕他。社員被追逼得無路逃脫,竟然急中生智涉水過河,以致淹死於河中,真是死有餘辜。也有人在心裡認為那個社員不是不會水性,是被逼上了絕路,真是慘無人道!百聞不如一見,眼下資本主義的尾巴已割到了自己的頭上,當然有人背地裡在咒罵,說是絕子絕孫的缺德事。然而,在這轟轟烈烈的革命時代,一切革命行動猶如激風暴雨,誰也阻擋不了。有戶人家竟把雞子囚在籠中藏到床底下,可是雞不通人性,偏在下了蛋高興而自毫地咯咯噠歡唱起來。張作仁聽到雞聲,回轉進屋,毫不留情地將一籠雞子從床底下拉了出來,命令似的說:「快把它們都宰了,不然全給沒收了。」那家婆子跪下來求饒說:「這黃麻雞母才下蛋,它每天準時下一個,積攢半月就可去分銷店換鹽了。雞沒了,我拿什麼去換鹽呢,天啦!你們還想不想讓人活呢?」張作仁鐵石心腸,便不客氣地說:「你再說瘋話,我可要把你帶到大隊部去的!」幾個五類分子也上前來說:「算了,這是上面的決策,不割掉自私的尾巴,集體的生產哪能上去,你還是想開點吧。」張作仁又凶狠地說:「別和她哆嗦了,給我把雞子全提走。」那婆子見隊長沒有一點商量的餘地,就止住哭鬧說:「我自己來解決它們吧!只是讓黃麻雞母還呆會,它才下蛋,吃點食了過去後也做個飽鬼,讓人心裡也好受些。」張作仁擋住她的話說:「你真是說鬼話,還白白讓雞浪費掉糧食,你知道糧食有多緊缺,城裡人一個月才二十斤指標,二十斤給我們出勞力的那只有煮稀粥喝了,我們要時刻牢記國家,要擺正三者關係。不要只想著自己。」

    一旁親眼目睹這景況的冉臘娥,心頭直直的跳。她記得丈夫的叮囑,為了不影響他的工作,便趕緊跑回家去,將藏在灶門前柴草圈裡的雞鴨共12只全提了出來,狠著心,閉著眼,一隻隻地全部將其腦殼剁了下來。那屋前的空場地上,橫七豎八地躺著抽搦的雞鴨,鮮血溢灘,簡直象遭了命案的悲壯。她一不做二不休,將倒巷間的竹雞籠搬出來,砸了個稀巴爛。張母、張鳳國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的,這雞籠還是10年前張鳳國親手釘制的,真有些不忍心砸。然而,為了表示她冉臘娥對丈夫革命行動的支持決心,她只好如此了。張作仁檢查過後,她的行動儘管受到稱讚,當她撿起僵硬的雞鴨,禁不住的滾下了淚珠。望著那凝固的鮮魚,才悟起慌忙而激憤中忘記了用鹽水碗接著,那鮮嫩殷紅的雞鴨血可是上等的佳餚。

    割尾巴的戰鬥在一個上午就勝利結束了,大隊支部在二小隊主持召開了戰地會,督促還沒有行動的小隊要向二小隊學習。冉毓敏激昂地說:「資本主義尾巴就是一個長在社會主義健康肌體上的毒瘤,它會腐爛摧殘我們社會主義的肌體,它會癌變毀滅葬送我們的生命,我們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能留下資本主席的苗。這次二小隊的資本主義尾巴被割得如此的迅速和乾淨,是有我們大隊支部的堅強領導,有二小隊的覺悟高,態度鮮明,措施得力,有**員的模範先鋒作用,有共青團的帶頭作用。」張道然字字句句聽在心坎裡,覺得書記的講話中雖沒有點名道姓的表揚他,但不排除隱含有他張道然大義滅親的壯舉作用。再一細想,又好像二小隊割資本主義尾巴的功勞與已無關似的。他突然感悟到什麼,覺得自己還缺少某種更高思想境界的追求,因為自己還不是模範先鋒中的一份子。此時,他不知不覺地愧疚起來,到大隊工作都一年多了,怎麼就沒有想到入黨,怎麼組織上也沒有給自己提個醒呢?他覺得入黨的願望象高不可攀的,他還沒有那份勇氣向黨組織提出自己的申請。

    「七.一」前夕,南橋區委發展批准一批要求進步的青年積極份子加入了黨組織。笆頭公社張冉大隊的十八歲的優秀婦女主任張素芳光榮地加入了黨組織。冉毓敏代表黨組織對她進行了入黨談話,還告訴她「七.一」建黨節要到區禮堂裡參加入黨集體宣誓。正在專心佈置宣傳專刊的張道然見她含笑泛霞地走過這裡,平時一向熱情和他招呼的她此時經過身邊似乎根本沒有感覺他的存在似的。為此張道然在心裡深深地打上了烙印,知道一定是有什麼高興事兒不便向人告密,這個細節在他的心靈裡一直撂置了兩天。「七.一」這天下午,天下起了毛毛雨,當張素芳和大隊裡的黨員代表們從區裡回來時,一片祝賀和讚揚聲淹沒了大隊部。張道然終於明白了,原來她那麼興高采烈是入了黨的緣故。入黨多光榮,多受人尊敬,只有入了黨才能更快進步,甚至才能擔任大隊裡的黨支部書記。他再也坐不住了,連夜向黨支部寫了長達二頁多的入黨申請書,他將申請書又認真謄寫了一遍,然後心情久久不能平靜地在日記本上寫了自己的心裡話。

    ……幾天來,我*不思茶飯,夜不能寐。當我情不自禁,果敢地提筆書寫入黨申請書的時候,我的心跳得特別厲害。我反覆叩問自己,你符合入黨條件麼,你有個叛徒爺爺,你夠資格麼?我覺得條件是可以創造的,只要自己不斷地加強對世界觀的改造,嚴格按一個**的標準來嚴格要求,事事處處爭做先鋒模範,首先還要真正從思想上入黨,黨啊!母親,您是一定能接納一顆赤子之心的。我還要必須警告你,你不要背上爺爺的包袱,你要用自己的言行來改變有人對你的不正確的看待。對了,不是不正確的看待,誰叫你有這麼個莫名其妙的給後人丟盡臉面的爺爺呢,難怪別人不另眼看待才怪呢。好了,從今天起,你要痛下決心,拋開一切思想雜念,赤膽忠誠地接受黨組織的考驗。要象雷鋒同志那樣,甘願做一顆默默無聞的鑼絲釘;要象焦裕祿那樣為了蘭考縣的人民生命不息,工作不止,直到奉獻了自己的寶貴生命;要象**諄諄教導我們的,要做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有益於人民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一個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人。好,張道然,你的申請書已寫了,心底的話也敞開了,該安心去睡覺了,只有休息好了,才能更好地工作,這好像也是**教導我們的。於一九七二年七月一日深夜。

    隨著由遠至近,此起彼伏的雞鳴,張道然精神的睜開雙眼,毫無倦意,毫不猶豫骨碌地起床。他佇立在門前的大柳樹下,吸吮著那芬芳的泥地樹草傾吐的清香空氣,欣賞著天邊緩緩發淡的玉簾。不一會,他那烏黑的頭髮和眉毛已被銀露濕潤,還綴起了晶瑩的小水珠。此時,他的心特別靜謐,能感覺到凝固成珠的滋滋聲和露珠從樹葉上墜土的滴滴聲。他又作了幾口深呼吸,就去拿了毛巾和牙刷在門前清澈的水溝裡洗,然後整整衣裝,將綠色的背心扎進褲腰裡,躊躇滿志地去了大隊部。他算是第一個到大隊部的,他準備從點滴做起,開始打掃清潔衛生。誰知住守在大隊部的那個貧苦孤身的老伯早在他之先已把大隊部的前後院落都打掃得乾乾淨淨的,辦公室和會議室擦得亮堂堂的。他悔不該自己太貪婪,站在家門樹底下飽飲清晨的風光,而耽誤了打掃清潔衛生的時間。

    緊接著新黨員張素芳也興沖沖地來到大隊部。她欣喜地告訴張道然,說:「今天大隊要開支部會,毓書記要我列席,說我是唯一的女代表,所以家裡的早飯也沒有做就趕來了。」張道然用羨慕的目光望著她說:「婦女能頂半邊天,你一個能頂幾個吶!」他邊和她搭訕邊惦記著荷包裡的申請書,心想趁這時沒有別人,問問她,忙勉為其難地說:「素芳,你是怎麼寫入黨申請書的,怎麼向組織遞交的?」她顯出自豪的微笑說:「寫申請書你還要問我,我的申請書,還是上次我們一同到公社去開生產動員大會的路上,向你問的,你不記得了?不過我當時不好意思向你說明的,我的申請書寫好後,開始想請虎會計替我轉交,最後一想,為了表示我的忠誠和迫切,還不如我直接交給了毓書記。如果需要我的話,不,相信我的話,你可以把寫好的申請書給我,我一定為你交給毓書記。」他慎重地拿出折著的申請書,謙和地說:「我已經寫了,你給我看看,提提意見。」她接過申請書,展開來掃過一眼,只見一個個工整的楷字象字貼一樣,忙說:「你寫的沒有什麼不好的,要不我替你交給毓書記。」她見他沒有立刻表態,又說:「你乾脆自己親自去交還好些,這又不是什麼醜事,見不得人的。」

    張道然聽了她的話,勇氣更足了,便收回了申請書。他揣著申請書,那顆顆赤誠的心立刻又像叫著似的,忐忑不安起來。他終於尋覓到個機會,冉毓敏讓他為大隊給公社裡寫個匯報材料,冉毓敏認真地說:「學大寨趕大寨,張冉大隊捷報傳,先寫寫我們大隊的基本面貌,再寫如何學大寨抓革命促生產的,要把我們大隊做的工作全面又正確的反映出來。」他聆聽著支書的授意,心記著支書的出題,可他心裡更惦記著申請書的事。當冉毓敏問他還有沒有不明白的地方,他機靈地說說:「沒有。我個人有事要向組織匯報。」冉毓敏見他羞澀得不能自我,便鼓勵他說:「有什麼事你大膽地說吧,要不害怕。」張道然面對慈祥的長輩,終於大著膽子,命令似的讓自己開口,理直氣壯地說:「我想申請入黨,這是我的申請書。」他同時將申請書遞給了支書,然後把期盼的目光移開迴避到一邊去。冉毓敏瀏覽了申請書後,似稱讚又似訓誡地說:「年輕人是應該這樣,要積極要求進步,主動向黨組織靠攏,更重要的是能經受得起黨組織的考驗,我們那時要入黨,階級立場要堅定,時時處處都要注意自己的言行,時時處處都必須嚴格要求自己,要一貫的表現好,不能有冷熱毛病。否則,組織上是不會隨便批准的,還要經常地向組織上匯報思想情況,你既然已經向組織遞交了申請,支部裡再安排一名成員負責對你的幫助和培養的。」冉毓敏的話像一把心靈的鑰匙,一下啟開了他思想的憂慮,他頓覺熱血在奔湧。

    「十.一」臨近,是發展新黨員的日子。張道然在留心著黨組織對自己的關懷。然而,他從大隊幾位主要領導的言行和目光中沒有窺視和尋思到一點的蛛絲馬跡。他等待著「十.一」國慶的到來,又擔心「十.一」國慶的到來。一分一秒的時間在心理上比一天一年還漫長。其實「十.一」就是一天二十小時,一晃就過去了。他沒有得到組織上的批准,根本連志願表都沒有給他填報。他盡量抑制自己不平的心情,但那不自然的神情還是顯露了出來。冉毓敏是個有心人,很敏感地發現了張道然細微的表情變化,心想組織上又沒有向他許諾過什麼,他又何苦自尋不安呢。他出於對年輕人的關心,還是安排大隊支部的一名委員找他進行了談心。委員誠懇地說:「年青要求進行是受歡迎的,但要端正思想,要經得起組織上的長期考察,要經受長期鍛煉。有的同志寫了上10年的申請都沒有被批准的,人家都不氣餒,你還年輕不能洩氣。如果連這點考驗都經不起是根本不可能入黨的。」張道然聽了支委的一席話,就覺得心頭舒暢多了,臉上顯出滿意的微笑說:「請組織上放心,我心裡並沒有什麼想法。」他雖然當著委員的面沒有表白自己真正的內心世界,而回到家裡,思想更加複雜起來,總覺得是不是因爺爺的歷史問題而影響到他的入黨和進步,覺得自己所付出的一切努力很可能都是徒勞的,不能入黨就不得進步,前途一片渺茫和暗淡。

    張道然的家庭生活也像他的工作前程樣沒有閃光的亮點。自從他回鄉後就沒有和冉臘娥轟轟烈烈的親熱過,小倆口日夜相處也沒有一種男女間的互愛興趣。他崇拜魯迅先生,讀過魯迅的不少文章,也瞭解到魯迅的家境。魯迅和紹興老家的妻子就是沒有圓過房,因為他們也是包辦婚姻,根本談不上什麼恩愛感情。然而,卻和許廣平從師生之情到相互關愛,最終產生了真摯的革命友情和愛慕深情。他覺得自己和臘娥就是沒有那麼一丁點兒愛慕之感。他是那麼渴望有一天他也會有那麼一種愛戀之情。他覺得自己和冉臘娥是沒有感情基礎的陰差陽錯的結合,而他又不能做陳世美遭世人咒罵的罪人。他只能忍受著情感和工作的雙重痛苦。臘娥見他回家還是萎靡不振的樣子,便關切地問:「道然,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還是去公社衛生院看看。」他還是那麼硬板板地說:「我這人就是這性格。」她似乎感悟到什麼,心想既然自己這世已是張家的人,那麼死了也應該是張家的鬼,她還擔心是因為自己拖累了他,影響了他的工作,那真是天理不容的。她見他抱起紮著一條辮子的女兒友瓊,讓友瓊親熱地喊他「爹爹」,她在一旁笑了。又見他親暱女兒的小臉蛋,便說:「輕點,別把瓊兒弄痛了」她讓他放下女兒,又溫情地問:「大隊的工作你吃得消吧?」他望了她一下,沒作回答,便擔起水桶去塘裡挑吃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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