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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章 文 / 胡少龍

    五

    初生牛犢套格欄千里之遙足下起

    莊稼搶收搶插的「雙搶」戰役即將打響,大縣笆頭公社都把「雙搶」戰地會一直開到了生產小隊,即生產小隊的小隊長也參加了會議。幾百人黑壓壓的擠坐在小學的操場地上,聆聽公社書記催人奮進的動員報告和典型大隊書記、小隊生產的決心誓言。張冉村二小隊雖然只有六十多畝的雙季稻,不比其他隊多也不得少,而且要按照公社黨委提出的不插「8.1」秧,也是時間緊任務重。小隊長張作仁將男勞力全部安排翻整田和挑谷個子,將女勞力安排割谷、扯秧和插秧。還安排兩個半老婆子在隊屋裡做飯,所有出工勞力中午都在田邊地頭吃飯,說得丑連解手的時間都沒有,有的婦女尿急了只好蹲在田埂連,露著那白皙皙圓溜溜的兩屁股。讓那騷動的男人瞧見,大聲調戲地喊:「大家快往那邊看啦,棉花桃子札開了,白曬曬的。」女人忙穿上褲子立起身子,笑罵著回應說:「你老娘的白曬曬!」因為勞動中的挑逗取樂而耽誤雙搶進度,小隊長張作仁連夜不顧社員們的勞累,召開了社員大會。他鏗鏘有力的吼道:「不說公社黨委有要求,我們種田人也應該知道,春種日頭夏種時,晚一個時辰插的收穫就不如早一個時辰的。我們必須發揮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搶在八月一日前完成全隊的雙搶任務。我們還要爭取在雙搶戰役中讓大隊的流動紅旗插到我們隊裡飄揚。誰要在這個期間風騷**,搞了破壞活動,我就要把他當四類分子抓起來,還要扣工分!」然而,他的狠話講了,關於那棉花桃子札開了白曬曬的笑話一出口,他自己也關不住嘴巴,嘿嘿地笑了,社員們也跟著撲通地笑了,笑聲讓困盹的社員們提起了精神。

    張道然不屬整勞力,也不是半勞力,他出一天工隊上給記八支工。隊長看他還有點學生氣,農活不熟練,就安排他挑谷個子。一擔用秧架子裝的谷個子百來斤,放在他的肩上還算適合。張道然雞叫二遍床,吃了早飯就下田,頭髮被露水潤濕了,等太陽出來年後又把露水當早餐吃了,他挑著一擔谷個子,從田埂到隊屋前的禾場上,半里多路中途不歇趟,田埂和小路在他的腳下由涼冰冰的到暖融融的再到火灸灸的,然後又回歸到涼冰冰的。張作仁在吃午飯的間隙,當著社員們大口大口地稱讚了張道然,他嘴裡嚼著飯菜說:「道然這伢不錯,我注意著他一點不偷懶,每擔總堆得滿滿的,一路不停歇,比有的整勞力都強。」張作仁的話一箭雙鵰,敲得那些個男子漢的臉上象針扎。然而,張道然的心裡並不像喝肉湯,也有些靦腆羞愧的刺痛,是因為自己的逞能使叔子大哥們挨了隊長的批評,受了訓。張道然心裡不是個滋味,不敢正眼瞧著他們,他覺得他們不是用欽佩稱讚的目光投向自己,而是以鄙夷的眼神盯著自己。

    火辣辣的太陽像個安裝在頭頂的大熔爐,水田里的水溫足足超過60度烀人。社員們躬著身子在田里不抬頭地搶進度插秧,腰酸背痛不說,整個人就如在蒸籠裡上蒸下煮,煎熬難受,不得喘息,要閉氣一般,還有該死的螞蝗在莊稼人的腿上吸著人體寶貴的鮮血。張道然挑擔子比搶插的輕鬆多了,空擔子回轉時還可擺肩迎風。他比較著,就覺得自己更該應作出百分之一百一的努力。然而,在又一個晌午,他沒有了上午的沖天幹勁,走在小路上如踏在通紅的鐵板上,肩板也開始不聽腦的指揮,開始抵制大腦,勒令停步放下擔子,他堅持再堅持。到了第四天,張道然的肩板簡直挨不了扁擔,麻辣辣的疼痛,他心裡計算著,至少還得兩天才能結束雙搶,他甚至開始懷疑自己能否熬過這兩天。他想了個辦法,把肩上放了布巾隔著,他看到其他勞累的社員並沒有疲勞不堪要當逃兵的表情,想畢是他們長年累月的農活給煉出來了。他打心眼敬佩他們,也相信自己一定能煉成他們那樣百折不撓的。也就是從雙搶開始,他漸漸地品嚐出生活中酸甜苦辣的滋味。他為了不讓那些思緒被生活淡忘,便偷偷地在日記本上記下了這些真情實感,記下了「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的農家生活。

    當然,也有他輕鬆高興的時刻,那就是勞動中有幾名大嫂子取笑逗趣他。有的擺弄著腰姿說:「道然,和月母子睡覺夠味道吧!能否給我們說說。」也有的粲然地說:「有月母子,就有月公子,也搭光吃雞、吃魚,吃鯽魚最好能發**,看看你的奶水發起來了嗎!」甚至還有的直言不諱地說:「哎喲,你得一個多月熬,這日子怎麼過呀,不然讓你月梅嫂親親,她可比月母子夠味的。」那叫月梅的笑哈哈說:「你這小姨子,看你胡亂說,我不扎爛你的嘴,我都是老嫂子了,你和道然才幫配,你送給道然親個夠、入個夠去。」那被稱著小姨子的毫不羞澀,把頭和身子傾向張道然潑辣的說:「這樣美死人的董郎,誰見了不愛,恐怕他不敢親老娘呢!」還是一陣哈哈響徹雲霄,飄向田野,使張道然享受到了鄉土的樂趣,疲勞消去了大半。笑鬧已傳到張作仁的耳朵裡,他扯著嗓音朝這邊高喊:「別鬧了,別瘋了,開始勞動!」他見她們不理睬,就趕過來。誰知那幾個瘋婆娘相互遞了個眼色,竟把張作仁抬了起來撞油,然後丟在了草叢中。

    前後一星期的雙搶結束,天公下了場跑暴雨,給乾枯勞累的莊稼人帶來一陣涼爽的幸福。金燦燦的谷子被裝在隊屋的谷撮裡,等待天放晴,再曬幾個太陽,就運送到糧站裡去交公糧。張道然趁著這間歇有了喘氣的機會,天一黑,早早地吃了夜飯,就上床睡得像死牛一般。臘娥發現他的雙肩破皮感染了,發燒得燙手,忙摸夜路找到赤腳醫生又到大隊醫務室,拿了凡士林的藥膏和紫藥水,回到家裡小心翼翼地給他塗摸上。在她輕輕地幫他洗腳時,他的腳抽動了一下,她便去端來檯燈,藉著昏暗的光亮仔細一瞧,那寬厚的腳底板上隆起了兩個大血皰。她心痛地說:「蠻痛吧,你呀,就是憨裡憨氣的,只知道干老實事,照**的話做,一點滑稽都不玩。就知搶工分,真要把身子累垮了怎麼辦,且不說我們母女要個依靠,你要真怎麼樣了,自己受罪作孽啊!」她給他洗了腳,又用煤油燈在紋帳內把蚊子都罩掉,然後關好紋帳。他朦朧地清醒了,忙說:「還沒有滿月,你要注意休息,月裡不注意休息落下個月子病那是一生的事。」她聽著丈夫說出這麼心痛人的話,感動得要流熱淚。她見紋帳內一股火熱氣,又不停地搖起了芭蕉扇。儘管她不顧手肘酸不停地扇風納涼,她挨著丈夫肉圓的手臂還是覺得汗浸浸的。她也熱不過了,索性脫下長袖褂露出娃娃衫,顯現豐盈的少婦體態。此時,她真想狂熱地親親他,但她知道自己的身子不允許。張道然又沉沉入睡了,像是和陌生男性同床睡覺樣,井水不犯河水的。然而,他每每回家總要先瞧瞧女兒,親親女兒的,她也就滿足了。

    雙搶結束不久,張冉大隊進行了評比,二小隊在九個小隊中得了第三名。儘管沒有得到流動紅旗,但也不在人後,奪紅旗的機會還有。接著大隊要進行政治學習和宣傳的檢查,這下小隊長張作仁沒有那麼幸運,挨了大隊書記冉毓敏狠狠的批評,說他不僅把**語錄寫在了不顯眼的牛欄屋旁,而且語錄牌就用了不經風雨的蘆席做的,學習專欄裡也沒有心得體會。冉書記居高臨下地說:「你太沒有政治頭腦了!你這是什麼態度,不批臭你才怪。」張作仁慌了神,既作了檢討又表決心,保證立即改正,以觀後效。他挨了批受了氣,只好把滿腹的怒氣潑灑到負責這一專項工作的小隊會計頭上,最後通牒似的說:「你搞不好,明天就撤了你!」小會計想得沒法子,連夜找到張道然家,求他幫忙。張道然是聽不得人說好話的,況且既然是為會計解難,又為隊上做件公益事,他便按會計說的要求,連夜用紅顏料在隊屋的牆上辦好學習專欄,又用排筆寫黑體字,將抓革命、促生產、促工作、備戰備荒為人民的標準書寫在牆上。會計笑瞇瞇地對他說:「你不要告訴外人說是你寫的,因為你爺爺是革命的叛徒,讓人知道了會抓你去批鬥的,你給我幫了忙也不會白幫,我多給你記一個工分。」張道然記起蠶豆事件的教訓,不以為然地說:「我會照你說的去做的,不過你也不要給我多記工分,要讓隊長知道了,你更要挨批評,我也難逃脫。」小會計忙道謝他說:「還是你道然弟讀了書懂事理。」

    第二天一大早,張作仁到隊部去敲吊在屋簷下的上工鈴,那鈴其實是用個鐵輪代替的。他驚喜的發現隊屋牆上大變了樣,欣喜得要跳了起來,便拚命地搞鈴,比經常多敲了好一會。他對來隊屋的會計問:「真神了,難道是孫猴子變的法不成。」會計裝得很平常的說:「是我連夜趕寫的,一直忙到半夜雞叫。」張道仁笑嘿嘿地稱讚了會計一番,沒有了昨天批評他時的半點影子,好像換了一個人似的。中午,大隊裡派來督辦宣傳欄的人感到非常滿意。冉毓敏聽了督辦人的回報,也趕來看個究竟,還請來了工作隊的幹部來檢查驗收。大家見了這漂亮的字和出眾的設計,是怎麼也不相信是生產小隊的水平,簡直超過了大隊部。有人很嚴肅的問小隊會計:「這真是你一個人連夜趕出來的?」小會計覺得問話都是衝著自己來的,像做了虧心事的小孩被問得臉一下紅了,他知道要扯了謊,那革起命來還真要命的,眼下說真話還來得及,便結巴著說:「我…我…」他怎麼也「我」不出來了。那個幹部很自得地說:「我就知道,不是你們寫的,雞窩裡還能飛出金鳳凰不成!」

    他又把矛頭指向張作仁,狠狠地衝他說:「你還給我玩起了花招,準是你們拿集體的錢請人寫的。我平時是怎麼教育你們的,要說老實話,辦老實事,做老實人,**教導我們的三老四嚴麼!」張作仁還想開口分辯,大隊的冉書記說:「你先什麼也別說,先老實交待,昨天批評了你,是不是在街上請老師來寫的,老實交來。」張作仁只好瞪著牛大的眼睛直逼視著會計,會計吞吞吐吐小聲地說:「是道然寫的,沒有用錢,也沒有記工,是義務勞動,好人好事麼。」張作仁聽了更火冒三丈,凶神惡煞的說:「你好糊塗!他是叛徒的後代,怎麼能讓他幹這樣嚴肅的政治任務,你的階段立場都哪裡去了。」他這樣說是想先發制人,讓在場的幹部都知道他張作仁還是有很高的政治覺悟的,也說他張作仁根本沒有欺上瞞下的嫌疑,說他是個耿直的人。幹部們沒有繼續政治攻勢的嘴巴仗,而是內心暗暗的佩服寫字的人,工作組的幹部緩和著口氣說:「你們去把他人找來。」

    小會計快步如飛,將功補過似的找來了張道然。半路上他氣喘吁吁地反覆叮囑說:「我都如實交待了,你不能再瞞著。但不能說出我要給你記工分的。」張道然坦然地說:「這是哪能的事,本來我就沒有同意麼。」小會計聽了他的話,慌張張地說:「不是你沒有同意,是我打頭起就沒有說要給你記什麼,你一定要記住,不然我這會計就難保了。」張道然見他惶恐不安的樣子,便襟懷坦蕩地說:「你別怕,天大的事由我張道然一人擔著,沒你的事。」他們來到隊部,張作仁見了張道然,氣不打一處來,咒罵著說:「這你叛徒小孫,誰讓你寫這些標語啦!你吃飽了撐著是吧,你有力氣你去日牛麻殼去,你……」他是想以自己的罵聲來減輕幹部們對張道然的罪責。大隊幹部們見張道然毫無懼色,只見他經過雙搶的太陽烤過的臉上泛著釉光,那大眼晴黑洞洞的,眨也不眨一下,就覺得這年輕人氣宇非凡,便說:「你把事件的經過說說。」張道然像賭氣似地說:「說就說,好漢做事好漢當。我是白天看到人家隊裡的標語比我們隊的寫得俊,宣傳欄也辦得有聲有色,就起了這個念頭,一定把我們隊的也寫好。我又怕白天寫會有人阻止我,所以偷偷的一個人晚上寫的。」張道然還特地突出「一個人」三個字,同時把目光轉向小會計,會計這才鬆了口氣。大隊幹部用很嚴肅的語氣對小會計說:「你能證明他的話是真的嗎?」小會計被追問得神色又緊張起來,覺得只有豁出去了反攻一擊,自己才有擺脫,便認真地說:「他都說的謊話,是我安排他寫的,我有錯。」冉毓敏聽了他的話語,終於顯出笑意,說:「你就對了。」

    沒過幾天,張作仁笑嘻嘻地跑到張道然的家裡,冉臘娥見是隊長,像是皇上駕到,又是遞茶,又是給座。張鳳國也揍上前遞給一支自卷的生葉喇叭筒煙,並說:「老把子就抽這煙,隊長別見笑了。」張作仁欣然接過煙,稱讚說:「老伯,你家的道然不錯,為我們隊裡爭了光,大隊裡要調他去做事呢!我就為這事來找他商量的。」張鳳國歎了口氣說:「哎喲,他有什麼爭光的,自家的孩子還摸不到骨頭的,這不全仰仗您隊長的培養教導。」他接著對兒媳說:「去把道然找來,就說隊長有事找他。」片刻,張道然伸著一雙沾滿稀泥的手,從屋後門進來,他是趁著中午吃飯的間隙,將自家屋後的茅廁草壁用泥糊嚴,不讓外面人看到內面的人解手。張道然見隊長正和爹爹說得親熱,便笑著說:「我去洗了手再來。」他洗淨了手,挨著隊長坐下,等待著隊長的發話。張鳳國忙說:「你們有事說,我去了。」便起身離開。張作仁繞著彎子說:「道然,你是想在小隊裡搞,還是去大隊裡搞?」張道然被隊長突突地問得不知所以然,也沒法回答,就靜靜地望著他。張作仁只好接著說:「我給你說明白點,是這麼回事,大隊的冉書記很看重你,要你去跟著他搞事,其實我們小隊裡正缺你這樣的文化青年人。上次的事過後,我就打算讓你接會計的手,只是一直沒有機會跟你說,我們隊的會計太差勁了,人家隊裡的會計裡裡外外都是隊長的好幫手,我今天來,就是要看你的態度,你如果願意到小隊裡搞,我就去和冉書記說,讓他去另找人。」張道然聽明了隊長的意思,也想為集體做點事,也為自己圖個進步,但一想到平日裡隊長總說他是叛徒小孫,上次還和會計出爾反爾的兩面做人,又覺得為集體做事未必是好事,不如在隊裡種田,掙幾個工分安逸,等有了比這更合適的機會再說,便沒有表態。任憑隊長怎麼伎倆演說,張道然總是默不作聲。最後,張作仁莫衷一是,只好說:「道然,我也不太為難你了,下午你不去蓋牛欄屋,我另外安排人,你去大隊一趟,四兒的姆媽見四(勢)打四(勢),你自己拿主意。」

    然而,午飯後的兩點鐘,道然還是按時出現在蓋牛欄屋的工地。張作仁走近他問:「怎麼,沒去大隊部?」他果敢地回答說:「沒有,我就想在您隊裡當名社員,我哪裡也不去。」張作仁知道了他的強勁,再也不別怎麼說,他去大隊的事就撂了下來。進入冬季,徵兵工作開始,冉書記硬是下令抽張道然到大隊裡寫標話,佈置徵兵宣傳工作。道然到了大隊裡,卻看準了當兵,金鳳凰想要飛出窮窩,並報名參加了體檢,他的身體一切合格,可是在縣裡政審時,因為他爺爺張斯賈的歷史疑案,被評為不合格而刷了下來。民兵連長把這個消息告訴他後,他足足一天沒有吃飯,他想去外面看世界的心願落空了,更清楚這輩子與軍人無緣。他太傷心了,作為男人不能當兵實是憾事。大隊冉書記看出了他的心事,主動找他談心,並語重心長地說:「你年紀還小,是金子到處都可以發光的,要向雷鋒同志學習,甘願做一顆革命的小小螺絲釘。」並說:「萬丈高樓平地起,你要在大隊裡好好工作,掌握真本領,為建設社會主義的新農村作貢獻。」冉書記的一番話對張道然促動很大,使他的思想漸漸開朗,漸漸端正自己的人生觀、價值觀,明確了黨需要幹啥就幹啥的道理。不久,大隊支部根據冉毓敏的提議,研究決定由張道然負責共青團的工作,並上報笆頭公社團委,任命張道然任張冉村團支部書記,這是他在政治旅程中邁出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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