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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七章 文 / 胡少龍

    七

    大年送肥鬧春潮伯樂慧識千里馬

    冬去春來,萬物復甦。一年之計在於春,一日之計在於晨。癸丑牛年大年初二立春,辰時立春時莊戶人家有人偷偷地躲在家裡,用雞蛋是否豎立來檢測春是否立起來,也預兆今年的年成豐歉。然而,革命的春之聲摒棄那封建的世俗,吹起了農事的號角。一大早,天刮著冷風,灑著細雨,那些與天斗、與地斗其樂無窮的社員們在麥田里忙開了。紅旗招展,浩浩蕩蕩的送肥大軍,一路不辭辛勞趕十多里路從鎮子上來到泥土沾鞋的田野。如此聲勢浩大,熱火朝天的革命行動是大縣縣委特地精心組織的。送肥隊伍由縣委辦公室主任向中堂帶隊,有工人、財貿職工、居民和學生以及機關幹部共一百餘人,用肩挑、車拉的方式送來了農家肥。早在去年底,地委明文要在大縣掛點駐隊,大縣縣委經研究,選擇了在這個群眾思想進步,各項工作不甘落後的南橋區笆頭公社張冉大隊,地委書記石一是駐隊工作組組長。儘管縣委書記鄢志清的點不在這個大隊,但為了配合地委的駐點工作,縣委安排分管農業的副書記李樹光負責包這個大隊。為此,縣委特安排了這次送肥活動,以作為地委、縣委正式進隊的實際行動。

    縣委副書記李樹光是坐著黃布吉普車在九點鐘就趕到了張冉大隊部的。他身著灰色中山裝,腳穿解放黃球鞋,執著大隊裡為他準備好的鋤頭,勞動在麥田里。縣委辦公室主任向中堂是昨天趕到南橋區小鎮的,特地進行督查和指導,在家的區委領導和機關幹部全都分頭進行了組織。身著灰黑藍衣服的社員們滿懷喜悅地忙著接納著支農隊伍,幫助指點他們送肥到田塊麥苗邊。有的社員乾脆接過城裡人的肥擔,同時說:「趕了這麼遠的路,累著了,歇歇吧!」送肥的城裡人中也有人謙虛地說:「不累。比起你們整日都為多打糧食支援社會主義建設來,我們這點累算什麼。」一時間還出現了你奪我搶,爭著要把肥親自送到大田麥蔸旁的可喜動人的場面。有的敞胸襟,有的取下軍帽,還有的脫掉鞋襪,讓勞動的熱汗散發在抖峭的春寒裡。

    中午時分,送肥支農隊伍離去,縣、區領導被留下來,在大隊會計張作虎的家裡吃午飯。張作虎毫不吝嗇,把家裡好吃的干魚臘肉全都拿了出來,還殺了雞,在菜園裡扯了新鮮的蘿蔔白菜。真讓這些領導幹部傻了眼,有領導嚴肅地批評說:「縣委有明確規定,下鄉生活不能超標準,不能損害群眾和集體利益。」李樹光更是板著面孔說:「誰讓你們安排酒的,都給我拿掉!酒杯也拿掉。**教導我們說,革命不是請客吃飯麼,只要不餓著就行了,為什麼要這樣鋪張。還有這干魚臘肉也要給我端走。」冉毓敏見事件鬧糟了,忙喊來張作虎說:「虎會計,誰讓你這麼大方的,區裡多次開會,早有明文規定的,按規定搞。」張作虎當著眾人,忙陪笑著說:「這過大年的,領導們為我們送肥來,太寒酸了我心裡過意不去。不過這是我個人的心情,不記集體的帳的。」又有領導說:「個人也不行,我們不能鋪張浪費,影響了幹部在群眾中的形象。」這時,張作虎的老婆繫著圍兜兒,垂手從伙房裡趕過來,笑盈盈地說:「哎喲,我的大領導們!這主意是我拿的,要批評就衝我來,這干魚臘肉我三十初一都捨不得給伢子們吃一口,是特地留著的。您要說得那麼嚴重,我不敢違反領導的規定,你們去別人家吃飯好了,我們留著慢慢吃,還有那長三月,連水鹽菜都難吃到的時候。」她真真假假的話一下難為了幹部們,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還是冉毓敏開竅,忙以東家的身份笑著說:「這時不早了,大家都已餓了,不吃也是浪費。」他又衝著張作虎撒威風地說:「來,不准喝酒,把酒和杯子都收了。」李樹光終於有了一絲的笑意,就對張作虎的老婆說:「嫂子,不是我們硬要這樣規矩,這滿桌的菜都是你們嘴邊留著的,我們吃進肚裡不安心啊!」冉毓敏忙說:「沒有什麼不安心的。她進了城哪,在您家裡吃一頓,那不就心安了。」李樹光又感歎地說:「就怕下鄉吃雞,進城吃鵝(哦)呀!」他這話也是有來歷的,據說有的幹部下鄉,東家殺雞給他吃,東家再到幹部家,幹部都不認識東家了,只有一個反詰「哦」。李副書記的這句話一下逗得大家都樂了,哈哈笑起來,尷尬的氛圍被打破了。

    午飯僅用了刻把鐘的時間,幹部們就紛紛放下了筷子。當他們離別時,又紛紛交上半斤糧票和兩毛錢。張作虎看了下他們放在桌邊的錢票,就對冉毓敏說:「規定中交半斤票,一角錢的,您們怎麼……」然後,冉毓敏拿起角票錢要退給每人一角,向中堂很認真地說:「今天伙食標準超了,我們應該多交一角錢,其實這超的標準還不只值一角錢呢,算了,下不為例哦!」李樹光也接著向中堂的話說:「不要說了,都收下,今天這頓飯,我還得到組織生活會上作檢討呢。你們收下,下不為例,我們駐隊今天才第一天,日子還長著呢,打緊點過。」冉毓敏笑著說:「李書記說的都是我們老百姓嘴裡的話,要開組織生活會時,您通知我一聲,我去替您檢討,不過我沒有資格參加您的生活會,可我可以保證下不為例,隨時接受領導們的檢查。」半天的接觸,隊幹部覺得縣領導並不是那麼神聖,便敞開心扉,暢所欲言了。

    在他們正要出門時,張道然風急火燎的趕來,把冉毓敏邀到一旁說:「今天的送肥壯舉,我寫了個稿子,想投出去,您看行不行。如果行,也讓縣領導看看,看他們怎麼說,請也幫著改改。」冉毓敏心想自己對寫文章是外行,不過今天的送肥倒是件新鮮事兒,難為他這麼快就寫出了稿子,但一想到剛才吃飯時,領導們的態度,他又猶豫了,望了下眾幹部們,便對張道然說:「這時沒時間,等會我看了再說。」張道然只好退到一旁袖手等著。冉毓敏送走了眾領導,轉身喊住正要離去的張道然說:「你過來,把稿子給我看看。」張道然走過來,沒有了剛來時的一臉激奮,蹙著眉頭,他是受了上午送肥壯舉熱烈場面的感動和啟迪,迫不及待的連午飯也沒有吃,一口氣就把稿子寫出來了,可算得上是真情實感一氣呵成。他是想搶在午飯時讓領導們幫著指教修改潤色,誰知冉支書一點都不能理解他的心情,反被攔住了。不然,他應該直接找縣委李書記去說這事的,但他又擔心,不先讓支書通過不好,要支書不同意,或是自己做錯了,也是關在家裡的事。要貿然行事,直接給了大領導,捅出了大路子,反而弄巧成拙了。這時冉毓敏叫他,他也不知支書葫蘆裡埋的什麼藥,是禍還是福!?

    張道然慢悠悠地走近冉毓敏,注意觀察著他的表意,見沒有什麼反常表示,只是說:「你把稿子給我看看。」張道然搜出折疊整齊的稿子遞給冉毓敏,他接過展開來看,就覺得有的字不認識,意思也理解不通,忙說:「我的眼睛不好搶字了,你念給我聽聽吧!」張道然接回稿子,毫不掩飾地大聲讀起來:「革命促生產,大年送肥忙。大年初二……我剛才念的是題目,下面我讀正文……」冉毓敏覺得聽來順耳,便不時地點頭,並說:「我看還流利,依我說要寄到報社、廣播站去,你自己去寄,有什麼事我替你扛著。」他停了下又接著說:「先蓋上大隊的章子,讓人家報紙廣播放心,你再去寄。」張道然聽了支書這麼肯定的話,簡直激動得要掉下淚來,渾身奔湧著一股強勁的熱流,他還不會給支書說句感謝的話,也沒有想到要說句感謝的話,只是「嗯嗯」地應允著。

    功夫不負有心人,沒出數天一月,《人民日報》、《湖北日報》和電台廣播,分別在顯要的位子刊登和在新聞聯播節目中播出。因此,更加掀起了全縣送肥下鄉的熱潮。一個革命化春節的正月裡,家家戶戶的雞籠裡、豬窩裡、灶堂裡和居民的灰坑裡,到處被送肥大軍搜挖得乾乾淨淨。甚至有人為了爭奪一擔肥還發生了吵鬧事情。大縣的送肥支農行動也很快影響縣全省、全國,大辦農業、辦大農業的形勢格外喜人。張道然自寄出稿子後,天天留心著注意著報紙和廣播,時間一天天過去,是那麼漫長,手寫變成鉛字是高深不可攀及。他覺得稿子一定是名落孫山,石沉大海了,或有不適時代的錯誤語句有待查處。就在他困惑不解的時候,奇跡竟然出現了。連日來,報紙電台上有了以張冉大隊落款的新聞報道。張冉大隊出名了,冉毓敏為自己的真知酌見而自豪,他也無所不至地告訴張道然說:「後天,縣裡定在我們大隊開現場會,因為是地委書記的點,總得做點成績出來,影響和帶動其他地方的工作。據說還與你寫的稿子可能有關係。」張道然聽後沒有細問,因為他已經知道了自己辛勤寫出的稿子被採用,他只是默認著,不敢有個人主義的表現。再說那稿子上也沒有他個人的署名,就只有本報訊。就在現場會召開的那天,親自來張冉主持召開現場會的縣委書記李樹光找冉毓敏詢問稿子的執筆者時知道了張道然這個名字。張道然將報上登出的與自己的稿子偷偷地作了比較,發現標題上加了字,變成了「抓革命促生產,過大年送肥忙」,他再仔細一瞧內容,有些關鍵的地方變動了,他只寫明了張冉大隊是地委的點,報紙上卻改成了「大年送肥是在地委書記的帶領下」。

    張道然覺得發表出來的與事實不符,擔心地委書記看了報紙,會責怪批評他弄虛作假或是別有用心,便連夜又找到冉毓敏家裡,反覆申明說:「稿子您是看了的,我確實沒有寫是地委書記送肥到我們大隊。不信,您再看我的底稿,幸虧我還留了一份。」他見支書不理睬他的話,便焦急地說:「再不信,您可打電話到報社調查一下。」冉毓敏見他緊逼著,就說:「誰說過要追究你寫稿的責任了!誰說過你弄虛作假了。不過你年紀還輕,今後要多注意些,做人嗎,要本份謹慎一點才好。」支書的話不僅沒有讓他輕鬆,反而使他心頭又增加了一塊石頭似的,總不得安寧和喘息的機會。他橫心一想,反正已成這回事,擔憂也是擔憂不好的。

    這是一個春光明媚、萬物生長的日子。張道然在參加二小隊的早稻整田勞動,他抽到大隊工作是不脫產的編外人員,還必須定期參加本小隊的勞動和記工分。在大隊工作日的工分,由大隊分派給小隊的負擔工分來承擔。他的舊軍褲褲腿捲得高高的,上身就一件灰色襯褂,左手執著鞭桿,右手握著犁拐,翻耕著紅花草籽的田塊。時兒有水蛇子被翻耕逼趕出來,從他的腿邊颮過,他沒有半點的畏懼,他深知「水蛇藝不高,一咬一個皰,一路走一路消」,如果太顧及怕咬,那一個上午也翻耕不了兩分田,儘管自己年青,不如壯勞力熟練翻耕,但總不能落人後太遠了,再說那耙田的勞力不能等著自己慢慢翻耕吧。他手揚著牛鞭,嘴裡喊著「溝裡」,那犁壁勇往直前,翻著那油烏的泥地象劃豆腐一般。這時,過來一漢子,在田埂上朝張道然喊:「道然,你上來,隊長讓我來換你,說是大隊部裡有事,叫你去趟。」他轉過臉望了他一下,讓牛繼續往前拉,耕到了田的盡頭,他「喔喔」地喊了兩聲,把住牛停下,望著來人說:「奎叔,午飯前要把這塊田耕完的,你行嗎?」莊稼漢說:「伢,你放心,老子還不如你這個初出的牛犢頭,你放心去吧。」他又說:「那你還站著等什麼,下來呀,我就去。」張道然的出語就是那麼斬釘截鐵的逼人,讓人無以辯駁。

    張道然交犁拐牛纜和牛鞭,站到田埂上來,又貓腰在小水溝裡洗了洗腿子,赤著雙腳就往大隊部裡去。當他以這般勞動的模樣出現在縣委副書記李樹光的面前時,卻被異樣打量的光照射得不自在起來。本來心裡坦然豁達的他,倒被觀賞動物似的產生了心理波紋。他只好迴避目光,默不作聲地等待著大幹部的訓話。一旁的冉毓敏見張道然反應如此遲鈍,根本不像自己向李副書記匯報介紹的那樣機警聰穎,大方無拘的有志青年,擔心李副書記責怪自己誇大其詞,忙開導說:「你怎麼不喊李書記好呀?」李樹光笑了笑說:「免了,免了,看不出你還是個小筆桿子啊!」張道然見大幹部笑臉了,這才認真地打量了一下李樹光,見他淡淡的眉毛近乎沒有,寬寬的額頭,一副慈祥的面容,便回話說:「道然不敢當筆桿子,全是毓書記教導幫助有方。」冉毓敏也喜滋滋地望了望李樹光,李樹光向著張道然說:「當筆桿子是要有真功夫的,像《紅旗》雜誌的評論員,好吶,小張,你去吧!」

    自從李樹光莫名其妙的召見張道然後,卻在張冉大隊部掀起了小小的波浪,都說有貴人看中張道然了,而張道然單純的心靈裡也掀起了理想的遐思。他知道儘管地委書記、縣委副書記在他們大隊蹲點,有時按規定的勞動日參加他們的勞動,做點農活,而能面對面的和大幹部們見上一面,也是很不容易的。他不敢輕率地去主動接近那些大幹部們,更不能有絲毫的妄想。世間的事往往會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出人意料之外的。就在一星期之後,縣裡正式通知區裡,區裡通知公社裡,公社通知大隊裡,大隊裡還告知小隊裡,要調他到縣委辦公室做秘書工作。冉毓敏將這一特大喜訊告訴張道然後,又緊接著說:「你到了縣裡大機關,這是我們張冉人的光榮。你在縣裡,在大領導身邊要好好幹,幹出點名堂,別丟了我們張冉大隊一二千人的臉。」張道然點頭接受著,但總覺得這天大的美事來得太突然了,簡直是天方夜譚,最後從心底裡說:「我記著您的話。」

    夜很深了,屋外一片蛙聲,張家房裡還亮著燈光。經過近日的欣喜後,張道然冷靜下來,準備著赴縣裡的行裝和迎接全新工作的心理要求。冉臘娥替他收拾好行裝,心中又喜又憂。喜的是眼下想從農民轉成城鎮戶口都比登天還難,他一下成了縣裡的幹部,自己家裡已有令人敬仰的幹部了,還能管區裡管公社管大隊管小隊,好似一步登天;憂的是他本來對自己就不冷不熱,不福不禍的,這一走那顆心就更不好收了,說不定見了城裡漂亮女孩,還會撇開自己的。

    她矛盾著就催他說:「去睡吧,不早了,明天還要趕路。」接著她就吹滅燈,他倆先後上床。良久,她感覺到他並沒有睡意,便將他那粗壯的身子往自己身上擁,可他木頭人一般的無動於衷。她清楚地記得,自從他回鄉務農後,再也沒有粘過她的身子,她守寡一般地忍受著湧動的情潮。明天他要啟程離家,這樣的機會還待何日。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騷動,去拉過他的手往自己酥大的奶上蓋。她那高聳的奶頭觸到他滾燙的手,那全身的熱血更是翻湧起來。他沒有吭聲,而是用力地抽回他的手。一切又寧靜下來,張道然忽地感覺到身邊的妻子在抽泣,便轉過身子小聲說:「你別這樣,是我不好,我就是對那種事沒有激情的人,我到縣裡去了,家裡一切全靠你了。」她見丈夫和自己說了話,心裡終於得到了一點安慰,便說:「你放心去吧,我知道你對我並不夙,就是沒有那份情誼,我也是沒有文化,知道自己配不上你,情份的事是強求不得的,我也不會怪你的,我早說了,我生是你的人,死是張家的鬼,我真的不會怪你的。」倆人悄悄說著說著,天快亮時才朦朧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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