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百三十五章 寡與不均 文 / 生猛大章魚
嚴鴻見黃錦發怒,不慌不忙,笑道:「黃老先生不必著急。太祖爺的子孫總得要吃飯,那麼也總得要從什麼地方給他們抽出俸祿來。小子所知,眼前給宗室的祿米,乃是從地方所收農田稅中留出,由於宗室人多,有的省竟然使得全省所收的田租,都不夠全額的祿米了。請問黃老先生,若是從商稅中出,便是刻毒商人,那麼現在這種,莫非算刻毒農民,是不是也使民不聊生,有損國朝威儀呢?那麼,是不是只有讓宗親全部去自己種田,才不叫民不聊生呢?」
嚴鴻這一腳,等於把皮球踢到了黃錦臉上,讓這位忠心耿耿的老太監頓時語塞。其實真按照黃錦的想法,若逼著宗親全部去自己種田,不失為一種解決國朝財政問題的好辦法。但當著嘉靖皇帝,這樣的話又怎麼說得出口?
嚴鴻見黃錦不吱聲了,又道:「既然總得有地方出錢來養活宗室,那麼自然應該看,那些人生活優裕,閒錢多一些,就從哪裡出,所謂天道損有餘以補不足嗎。就小子所知,如今各地的農民,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生活頗為艱辛,一年所產有限。而相對來說,部分豪商卻是坐擁重利,那麼,想法從這些商人手中抽取一部分利錢來,作為給宗室的補充,有何不妥?」
嘉靖皇帝聽得頗為有理,道:「小子,你倒說說,目前的商稅三十稅一往往收不上來。你有何方法?」
嚴鴻道:「回老神仙,目前商稅三十稅一收不上來,主要原因。在於各地的豪商與官勾結,藉著朝廷款待士大夫的慣例,逃稅避稅。然而士大夫本為四民之表,又喜歡動不動說什麼重義輕利,他們卻又怎能對國家財務如此揩油?這樣,大商人都勾搭了官收不上來,商稅就只能找那些小商販收。這些小商販辛苦奔波,也不過掙一口飯吃。收他們的那才是螞蚱腿上搾油,既撈不到多少錢,又逼得他們沒法。所以小子看來,未來應加強對各地商稅的徵收。尤其是那些富甲一方的豪商,豈能讓他們再佔國朝的便宜?至於各地宗室,往往在當地時日久了。直接讓他們去徵收商稅當然不行,但可以由他們協助地方官,把商稅實實在在收上來,收上來的部分商稅,可以用於彌補當前宗親用度的不足。你能徵收上銀子,就發銀子彌補你。你要是講客氣,只收那寶鈔。那對不起,還是只能給寶鈔了。只要宗親們知道,這是為了自己的權益。那麼地方商稅的徵收,想必也可以更順利一些。」
嚴鴻這一步棋,說的粗鄙不堪,其實卻是有其長遠意義。他自從江南走了兩趟,又在山東和宣大和當地的商戶交往不少,也漸漸琢磨出。大明朝國家蘊含的經濟潛力其實頗大,作為經濟實體本身也是槓槓的。而國家財政之所以老是捉襟見肘,很大程度上就是對稅收的敷衍。一些大商人只要把生意掛靠到官士大夫名下,就可以堂而皇之避稅。這樣一來,明朝商業發達,商稅卻極少,而這些小額商稅主要來源卻是中小商人。這樣造成商業範疇內的不平等,一方面國家缺錢,另一方面大商人肥的流油。大明朝最終垮台,說不定也是因為這種不合理的稅務現狀。因此嚴鴻心中存了一個念頭,要設法把商稅按照正常人的思維給收起來。
可是,目前逃避商稅的,往往不是掛著官士大夫的招牌,就是藉著宗親權貴的名號,以嚴鴻現在的這點實力地位,要動哪一個都很困難。因此嚴鴻想出這麼一個折子,先藉著嘉靖皇帝為宗室謀求收益的願望,看能否在部分省份部分地區,把商稅給正常化,然後再讓中央的力量逐步插入。
嘉靖皇帝聽到此計,果然沉吟起來。須臾,他抬頭道:「你說的這法子,倒也不是不行。然而整頓商稅,豈是一蹴而就的?老夫雖不曾做過商人,卻也知道,要把這商稅抓起來,不知要下多少工夫呢。」
嚴鴻道:「老神仙明見。小子方才說的整頓各省商稅,確實是個費時費力的功夫,非得有才情絕倫的賢能之臣才能辦得妥帖。這且不論。可是另有一樁商稅,卻是相對容易把控的。那便是開海通番之後的稅收。」
嘉靖皇帝聽得此,不禁兩眼一亮:「你說。」
嚴鴻道:「這開海通番的稅收,收取只在幾個開港之地,而且進出檢驗集中,相對而言,不易逃避。只要把開海之事做成了,這筆商稅,卻是能收到現成的。西洋諸國,從海外掠奪金銀不計其數,而我中華的物產豐富,正是被他們所羨慕。彼此互通有無,則何愁無銀可收?有了銀錢,從中撥取部分,用於宗室彌補,便不足為慮了。」
卻聽黃錦又冷冷一句:「這開海的說法,嚴公子從兩年前講到現在,卻還是個空中樓閣。卻不知道到時候究竟能有幾多銀兩?」
嚴鴻道:「開海之事從我第一次向老神仙稟告,確實已經過了兩年,這兩年可沒閒著啊,剿白蓮,打倭寇,如今東南基本平靜,正可以著手下一步了。而且,雖然開海尚未正式進行,可汪直已經送了一百多萬銀子來,這豈不是為國朝得了第一筆收入麼?到底屆時能有多少銀兩,小子才疏學淺,確實說不上來。但對天朝,定然是有所裨益的。」
嘉靖聽到此,想起汪直送來的銀子,也不禁眉花眼笑。只是一百多萬銀子雖然多,一旦花銷起來,還是嫌不夠。因此嘉靖點頭道:「小子,你說得好。我就指望著開海通商,給國朝賺些銀兩。這且不論。要救宗室的急,你還有甚麼法子,都給老夫說來。」
嚴鴻又道:「小子的第二個法子。是在總體發放祿米一致的情況下,平衡下宗室的高低貧富。老神仙,太祖爺的子孫,有遠近親屬,近的給祿米多,遠的給祿米少,這本是常事。然而如今就小子看來。親王、郡王不但祿米多,還有權勢相借。生活優裕,而中尉們祿米既少,又無人相扶,甚至生活貧困。這樣下去。貧富懸殊,恐也不利太祖爺子孫們和諧之道。」
嘉靖皇帝道:「你卻待要怎麼平衡呢?」
嚴鴻道:「小子想的,其一是當前宗室祿米,朝廷下發總額不足,往往半米半鈔。可否考慮,發祿米時優先保證下祿米
原本較少的宗室們。譬如說,奉國中尉祿米二百擔,本身基數既少,再要扣減。餘下的怕是不足餬口,那麼能否改成九米一鈔,即實發一百八十擔米。輔國中尉原本是三百擔。改成八米二鈔,即實發二百四十擔。而郡王祿米是二千擔,可以改成三米七鈔,實發六百擔。這樣,在朝廷總下發祿米不變的情況下,讓低階層的宗親日子好過些。」
黃錦腦子裡經濟不是很精通。但畢竟當了幾十年太監,對於宮廷之事卻頗為敏感。聽嚴鴻這麼一說。眼珠子轉了兩轉,當即冷笑道:「嚴小相公,照你這般算法,地位越尊貴發的越少,那親王只怕要發二米八鈔了。萬歲爺自己的親生骨肉,你剋扣得這般厲害,反而對那邊遠的宗室如此眷顧,你勾結遠宗,卻有何深意?」
黃錦這一番指責,頗為厲害,嘉靖皇帝聽的嚴鴻要把自己的兒子剋扣得如此狠,也不禁疑惑地看了一眼嚴鴻。好在嚴鴻對此也早有準備,當即道:「老神仙,若是國家財力充足,戶部又給面子,那麼宗室的祿米全部盡數發下來,自然是最好的。這裡咱不是討論,祿米不夠時,應該怎麼發麼?這法子無非兩種,一種是先盡著高級爵位發,低級爵位虧欠著。高級爵位往往是嫡子長子,與當今萬歲的關係也親近,多些祿米也榮耀,至於那低級邊遠的,便是挨餓受凍也罷了。另一種便是小子說的,對高級爵位的,多折扣些,對低級爵位的,多救濟些。只是,那親王、郡王原本祿米就多,即使折扣得多了些,他剩下的依然比中尉們要多。比方說親王一萬擔,就算二米八鈔,還是有二千擔,相當於郡王全年祿米了。我這逐級遞減,只是改變剋扣的比例,原本地位親近的親王郡王,拿到手的祿米還是比中尉們多,這樣保證太祖爺的龍子鳳孫們,雖不能人人錦衣玉食,卻也能個個衣食無憂。再說,若是萬歲爺手裡有了多的錢,還可以專門犒賞,覺得誰親近便多犒賞些,這樣可不是比眉毛鬍子一把抓要更靈活麼?」
嘉靖皇帝聽得有理,道:「你繼續講。」
嚴鴻道:「是。小子還有一法,減少宗室之間的貧富懸殊,那就是宗室的祿米,請宗人府安排官吏,直接發到各宗室手中,而非經過王府下發。這樣便於統一管理,也從中杜絕舞弊,確保每個宗室該多少拿多少。」
這一點,則是嚴鴻與中尉們聊天,發現原先祿米先統一發到王府,再由王府下發,往往造成王府趁勢先把自己的祿米多多留存,卻剋扣低級宗親。這樣實行統一下發,也可減少大魚吃小魚的慘劇。
黃錦眉頭一豎:「原本祿米到王府再下發,如今嚴小相公要由宗人府統一下發,這豈不要另設機構官吏。卻不知這多出的開銷,誰來承擔?」
嚴鴻笑道:「以小子所見,每年發一萬多人的祿米,算不上是多麼繁重的事務。若是宗人府現有的官吏不敷使用,那麼就徵調低級宗室來輪流協助管理。小子想來,這祿米下發本是大明宗室自家的大事,由宗室們輪流參與,他們想必都會願意。當今萬歲為了治理天下,殫盡竭慮,辛苦數十年,讓宗室們參與下這小小的事務,卻也不算過分吧。」
嘉靖讚道:「好小子,果然有辦法。」
嚴鴻道:「除此之外,小子還有一條愚見。當初太祖爺定下宗室不與四民通,安享富貴。本是愛惜子孫的一片好心。然而太祖的龍子鳳孫,頗多天縱英才,良才美玉。只是享受富貴,不能施展才華,雕琢成器,殊為可惜。而一味沉溺安樂,也非長久之道。想大漢朝傳國四百年,宗親數以萬計,其中頗有貧窮的。但其中卻出了個中興的光武帝劉秀,又出了個三國鼎立的劉備。」
實際上在朱元璋建國之初。一心想的是依靠朱家的人把整個天下牢牢掌控,宗室們尤其是親王,是掌握有地方軍權、政權、割據一方的。只是後來燕王朱棣自己發動靖難戰爭奪取了侄兒的江山,燕王的兒子朱高煦也曾造反。這樣明朝皇帝們才逐漸把宗室的權力一步一步剝奪,變成了只知道吃喝玩樂的土財主,而對大多數非嫡長子的宗室,這些吃喝玩樂的權力隨著一步一步的爵位降等,也給逐漸剝奪了,最後淪落為錢既不多,謀生本事又全無的高貴叫花子,簡直是被制度硬逼著一步一步沉淪。
嘉靖道:「那你有何方子,讓宗室們有所振作呢?」
嚴鴻道:「小子想。對於廣大宗親,尤其是中尉以下,可以開設專門書院。聘請名師,督促他們學習聖人學問,演習士農工商的的手段,培養仁義禮智信,甚至帶他們出去,見識市井百態。體驗邊庭疾苦。這樣,這些宗室除了有幾百擔祿米養著。更能有機會鍛煉才情,日後縱然做不了朝廷棟樑,也能為大明朝培養出優良的讀書人、商人、士紳。而這數萬宗親在民間,萬歲的江山也就坐的更穩當了。」
嘉靖道:「此計甚好,小子,若是讓你來負責此事,可能辦到?」
嚴鴻苦笑著搖頭道:「老神仙,小子吃喝玩樂是有的,這武之才,確實一竅不通。單要說做生意倒是會幾手,可咱大明的宗室又不能都去當商人。這宗室學校也只是下官的一個設想,具體要實施,尚需要許多籌劃。小子想來,要辦就要深思熟慮,一步一步辦出實效,若是急於求成,搭了架子卻起不到作用,那空耗錢糧,倒不如不辦了。」
嘉靖點頭道:「你說的甚是。小子,看來你這一趟去宣大,也沒有白走。本來呢,宣大總督戰死,這事兒塌了國朝的台,非得好好整治你一下才能出老夫心中之氣。不過這宣大總督楊順本來就只是你嚴家的叔輩,老夫也就不和你計較了。再加上你在宣大打退了韃子,又把宗親的情況摸得透,這次老夫就小小賞你一下,免得你說老夫欺負你小孩子。回頭第一要緊的事情,就是把開海辦妥。只要開海辦了,有銀子給朝廷送上來,這邊算是你給國朝的第一等大功。」
嚴鴻聽嘉靖這麼說,估計今晚的會見,又平安過關了。他要緊跪下道:「小子沒什麼見識,能給朝廷出力,能幫老爺子做事,那是榮光。立功不立功,卻不敢自誇口。小子回頭便細細
研討開海之事。只是此事既是國朝第一等要緊,那麼還需要精選賢能之臣擔任。」
嘉靖皇帝點頭道:「居功不傲,難得,難得。今兒就到此吧,老夫也倦了。」說罷,先起身來,飄然下樓,黃錦連忙緊緊跟隨。下樓時,黃錦回頭往陸炳、嚴鴻瞥了一眼,見這兩人雖然都是面目肅然,但眉眼之間難以掩蓋一絲自得。黃錦想到方才嘉靖皇帝說那番顛三倒四的話,越發覺得,就是這一老一小兩個奸臣,蠱惑萬歲爺入了邪道。今天居然當著萬歲,說出「做官貪污也不要緊」的鬼話來,看萬歲爺的樣子,似乎還對此沒什麼太大反感?而把汪直獻上來的一百多萬金銀作為開海成績,這種算法也讓黃老公公分外難受。照這種算法,莫非一個貪官污吏,只要把他貪墨的銀錢獻出來,就可以無罪有功了?黑白顛倒,是非混淆,這陸炳和嚴鴻,真要把大明朝的乾坤攪亂得烏煙瘴氣了!
想到此,黃錦怒火填膺,暗中把牙齒咬得咯咯響。如今朝廷上,一班兒忠心耿耿的直臣如鄭曉、方鈍等已經先後致仕,吳山的勢力也漸漸衰退,而擁有朝廷第二號實力的徐階,雖然收編了周延,卻顯得不溫不火,甚至前番宣大一事,在吳時來發動第一波攻擊後,徐階居然按兵不動,坐看吳時來被嚴黨收拾。而這次,黃錦雖然對嚴嵩的黨羽楊順死去頗覺痛快,但楊順先前在宣大干的種種不法勾當得不到揭批,看樣子反而為此要給嚴鴻更大的榮耀,這尤其讓他難受。
百官禁口,那還有誰來為朝廷掃清奸邪呢?好在,黃錦想到自己已經布下了後手,這才暗中恨恨嘟囔一句,跟隨嘉靖皇帝回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