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百五十五章 瞻前顧後 文 / 生猛大章魚
這一路水上生活甚是無趣,左右不過是逢州吃州,過縣宰縣。副使石大人甚為謙和,一再表示,壕境之事全由小相公做主,自己決無二心。看那舉止神態,還有些著投靠的念頭。只是嚴鴻覺得他說話過於謙恭,頗有點無聊,也懶得與他深入結交。沿途除了扯淡,也只是找些話本看著解悶。或是與那些勳貴家的人敘談一番,與四千戶聊聊家常,再收些官員贈送的程儀。
雖然嚴鴻此次的欽差,管不到沿途官吏頭上,可大家都深諳官場道理,送了禮,未見得就有好處,但是不送禮,那就肯定要遭殃。因此各個踴躍,人人爭先,只怕被這嚴家小閻王惦記上,回頭被收拾一下,那可萬萬受不了。
這也是嚴鴻在濟南打下了好大名頭,讓人聞風喪膽,自度不如劉應時根腳硬扎,連他都被弄死了,我們更白扔。因此說,這惡名往往就是比好名還好用,如果是個好好先生南巡,那大家最多是敬他,未必怕他,只有小閻王這種人,才能收到如此奇效。
石進孝作為行人司資深人士,出使宣旨不知幾回,但哪次也沒有這般威風,雖然說孝敬不是給他的,但是好歹宴席他也可以陪吃,恭敬的話也聽了不少,這腰桿子下意識的也挺直了許多,大感於有榮焉。
唯一讓嚴鴻有點遺憾的是,貼身護衛奚童行到高郵時,身染疾病,臥床不起。他本是未成丁的少年,抵抗力不如成人,雖然武功高強,到底難當病魔。嚴鴻怕他影響發育,遂留下他在高郵驛站休息,並叫來地方官,給了二百兩銀票,聲稱若這小書僮有半點不好,回頭嚴欽差自有章法。那地方官如何敢不應。要緊雞啄米一般點頭。待欽差大船南下後,直把奚童當做祖宗一般求醫問藥,照顧得好上加好。不過嚴鴻倒也不太擔心。雖然失去了一個最厲害的護衛,好歹黃河雙俠、嚴峰嚴復、四百戶也不是吃素的。更何況到福州還有個江湖一流的張青硯等著美人護駕呢。
就在嚴鴻一路大張旗鼓南下時,杭州城浙直總督行轅之內,又是另一派風光。胡宗憲居於正坐,一眾幕僚列立兩廂。胡宗憲總督浙、直,開府杭州,東南軍務皆歸其管轄,權柄之大。儼然一方諸侯。幕府之中。也匯聚了一時才俊。鄭若曾、徐文長、茅坤、梁辰魚皆為其幕僚,堪稱群英薈萃。
這些人如今正傳閱著朝廷下發的邸報,上面寫著派欽差嚴鴻宣撫壕境,視察東南軍務。鄭若曾為人疾惡如仇。最是看不起嚴家一黨,對於嚴鴻能有什麼好看法?當下冷哼一聲道:「平倭大計,須臾可奏全功,嚴分宜就派了他的孫子來摘桃子?咱打下的局面,他來吃現成的,這天下間哪有這麼便宜的事?東翁只管一聲令下,鄭某小設一謀,叫這無賴知道我東南非是山東可比。敢來此攪鬧,准讓他落個灰頭土臉。」
徐文長與嚴鴻有紹興救徐海這段交情。且多日盤桓,對嚴鴻印象不錯。因此他倒是與鄭若曾意見相左,對於嚴鴻此番來東南之意圖,自有看法。更主要的是,他知道自家東主如今的權柄完全來自嚴家。總督浙、直,統帥東南,看似威風,實際全是虛火。離開嚴家,什麼都不是,頃刻間就會瓦解冰消。
他倒不是貪戀權位之人,但是似胡宗憲這種幹才,國朝上下少有,實在不該輕易為了這種功名小事壞了前途。嚴家就算真來摘桃子,也只能乖乖讓摘,反正摘下來的桃子,於大明朝也是有好處的。當下徐文長拱手道:「東翁聽徐某一言。嚴鴻此人,與嚴家其他人並不相同,頗有壯志,胸襟寬廣。料他此來,絕非為貪東主之位。況且他孤身匹馬,一不帶兵,二不帶餉,難道赤手空拳,來奪您的大印?依學生看來,多半還是因那佛郎機人之事。」
胡宗憲面上神色如常,心中則是波瀾起伏。他素有大志,一心為國,然如今的大明,並不是你有才幹就能做成事的。自己缺乏的是靠山支持。之前一直依附趙文華,為的就是仰仗嚴嵩之力,不至於走上張經、李天寵的老路。
如今局勢,胡宗憲自不敢樂觀。嚴鴻固然兩手空空,可自己當初以浙江巡撫身份接手整個東南防務,成為一方之雄時,又何嘗不是兩手空空?只憑著一個趙文華外加一個嚴黨外圍,自己就在東南呼風喚雨,權柄無二。嚴鴻的條件比自己要硬氣的多,要錢,只要亮出嚴家的名號,自有無數的富商趕著上門來協餉。要兵,俞大猷素來與自己兩條心,這次副總兵戚繼光戚家軍的兵力又超過了他這正總兵的俞家軍,他多半巴不得來個人把自己踢走吧。
只是平倭之計,眼看就要成功,他實在不希望再生什麼變數。汪直麾下有部眾數萬,受其羈縻者更是不計其數。又多配洋槍洋炮,戰力不可小覷。這位海上霸主,此次大舉率眾來浙江,屯駐在浙東舟山,其實也是投石問路,想看看自己這徽王能賣個什麼價錢。只要操作的好,汪直歸順,再加上開海事成,那麼或許大明朝東南之害也將一舉掃除。
從這個角度上說,胡宗憲也覺得,嚴鴻此來哪怕真是要奪他的印,只要能讓他把平倭計劃完成,他自當將印雙手交出。反正他日青史之上,也斷不會只記錄嚴鴻的名字。
想到此,胡宗憲輕咳一聲道:「列公所言,我已明白,本帥自有計較。咱們當下還是要先商議好汪直歸順之事。那汪直前番派義子前來此探聽,之後反覆表述,其歸順之意甚明。咱們一方面要安撫其心,令其早日登岸來降,另一方面也不能失了朝廷威儀。此外,汪直來浙,其他各股海盜海商,動向難測。沿海各地,也須加強戒備,防著中了倭寇的奸計。至於嚴小相公這面麼,走一步說一步。胡某個人榮辱何足論?然平倭大計,卻不許任何人前來破壞!」
徐文長道:「東翁所言甚是。如今杭州城內,新來的巡按御史王本固,此人一向以清流自居,好大言而無實幹,與東翁不甚相得,須得要小心提防一二。」
鄭若曾聞聽,哈哈一笑,「青籐先生太過謹慎了。王子民世之君子,為人或許迂腐了些,但是總不至於連好壞都不分。再說,他一個巡按御史,手無兵權,還能如何?」
徐文長搖頭道:「開陽先生,王本固不可等閒視之。聽說那李文藻也到了杭州,此人在地面上能量極大。而且杭州本地商家,多與他有些勾結,只怕這其中會生出什麼變故。」
鄭若曾對李文藻更是不屑一顧,「敗軍之將,何足言勇?他前番在紹興城阻撓招安徐海,更放任刁民,圍攻嚴鴻行轅,以至於得罪了嚴分宜,如今不過是個被革去官職,永不敘用之人,與白丁幾無差異,還能掀的起什麼風浪?大帥手下精兵猛將無數,還怕了幾個清流文臣?」
胡宗憲身在高位,難免瞻前顧後。他對這清流文臣之事,倒不似鄭若曾那般篤定。王本固雖然手無兵權,但巡按御史乃是國朝以小制大,以卑凌尊這種指導思想下誕生的怪胎,小事擅專,大事直奏的權力也不是說著玩的。更何況如今自己的直接靠山趙文華已倒,東南本地文武,多有些不穩,自己掌握能力也有所下降。而這李文藻更是東南的地頭蛇,其朝野能量非同小可。不過當此時,自己不能表露得太過緊張,因此笑笑道:「各位所言皆是高見。總之,招安汪直,事關國朝百年安危,諸公助我,定要促成此事。」
幾位幕僚想到為害大明多年的倭患,或許朝夕即可平定,東南百姓自此可安享太平,也不免心情激動。鄭若曾更是笑道:「此一番倭寇既平我大明東南無憂,我恐怕要到北方,去繪製一份塞上地形圖了。」此公雖為布衣,但一心為國,而且是難得的日本通,著有《日本圖纂》一書。他對地圖的重要性也十分瞭解,繪製的地圖詳細精確,這一點就是同時代的很多老軍伍也不如他。按他想來,大明朝南倭北虜,南倭既平,胡宗憲必然北調抗虜,自己正好大展拳腳一展胸中抱負,塞上山川,茫茫草原也要仔細繪製一份圖本,以備後世。
胡宗憲也笑道:「開陽先生雄心壯志,胡某佩服,他日若是能手書一份平虜指掌圖,定可名垂後世,萬世流芳。」
嚴鴻自不知道東南官場此時流言紛紛,拿他當了來奪印的空降幹部。他自己在船上,每天只是讀讀話本,應付應付石副使,與四千戶飲酒敘談,外加就是腦海裡複習一下那本無名秘籍,與沿途送上的女子操練。
船到鎮江,有本地官員迎接,說是胡大督憲及浙江文武,皆在杭州等候,是否請欽差船隊繼續沿運河南行,到杭州與胡大督憲見面之後,再從錢塘江入海。嚴鴻卻想,杭州這一路,上次已然見過,此次不如從長江直接入海,倒也好看看那東方明珠上海的明朝風光。至於胡宗憲那裡,當然是要拜訪的,不過眼下還是先去福州匯合張青硯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