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一章 文 / 支海民
春天的那場災難對憨女打擊太大,身體一直難以恢復。楊九娃對楞木說:「乾脆讓憨女住到仙姑庵,仙姑庵起碼吃喝不愁」。楞木跟良田爺商議,良田爺說:「不要管我,只要憨女有吃有喝,能恢復過來,比啥都強」。
於是,楞木又把憨女送到仙姑庵,讓憨女安心在仙姑庵住下,並且安慰憨女,說他隨時都會來看望她,憨女對楞木笑笑,算作回答。何仙姑看那憨女簡直跟第一次見面判若兩人,也有點可憐憨女,除了安頓憨女吃好住好以外,還想盡千方百計為憨女看病。
那天,何仙姑倒背起手,拿著她三尺長的煙鍋子,撩開大步,進了東城門,來到十字路口,向北一拐,進了濟世堂藥鋪。田先生跟錢先生根本就沒有見過這麼醜陋不堪的人,也分不清男女,嚇得變臉失色,不知如何是好。倒是那鐵算盤已經跟何仙姑有過幾次交往,知道那何仙姑不會傷人,對兩位先生解釋道:「這位大仙是仙姑庵裡的何仙姑,人雖然長得醜陋,但是心眼不壞,你們二位不要驚慌」。
那何仙姑往櫃檯面前一站,一笑滿口黃牙,那錢先生趕緊用手摀住眼睛,感覺中這個女人比山上的猴子還醜陋。可是那田先生卻來了興趣,問道:「何大仙,你得了啥病」?
何仙姑說:「本大仙長這麼大,還不知道得病叫幹啥。我是來替一個人求醫,不知道你們二人肯不肯跟著我去出診?不會少付你們看病錢」。
當下田先生收拾藥箱,說:「我願意跟你去。不知道那仙姑庵離縣城有多遠」?
鐵算盤知道這何仙姑跟侄子李明秋的關係,當下討好何仙姑說:「何大仙你先回去,我讓明秋給你把田大夫送到仙姑庵」。
何仙姑也不言謝,只是說:「那我先回去等你們」。說罷轉過身,出了藥鋪來到叫驢子酒館,摸出兩枚銀元,對叫驢子說:「要二斤驢肉,半拉豬頭,剩下的錢不用找,先放你這兒」。叫驢子把驢肉跟豬頭肉給何仙姑包好,何仙姑用煙鍋桿子挑著,出了東城門回到仙姑庵。
李明秋聽得何仙姑來過藥鋪,不敢怠慢,當下備了兩匹馬,跟田先生一起騎上馬出了東城門,那田先生騎上馬上了鄉村土路,雙腿將馬肚皮一夾,甩鞭往馬屁股上一抽,那馬兒便在土路上馳騁,四隻蹄子揚起一路塵土,李明秋看那田先生馬上功夫嫻熟,感覺中這個人表面上雖然大大咧咧,實際上有點琢磨不透。
轉瞬間來到仙姑庵,兩人同時下馬,在拴馬石上栓好馬,李明秋知道是為憨女看病,告誡田先生,一會兒見到這個女人比先前那個女人還醜,希望田先生不要吃驚。
田先生心想,人都長鼻子長眼,能丑到哪裡去?便大大咧咧地走進仙姑庵大殿,看見臥榻上坐著一個人,那人比普通人大一倍,何仙姑害怕那人嚇著客人,用一塊被面子把那人的頭蒙住,看被面子下面露著一雙毛茸茸的大手,心想可能是個猩猩。西醫沒有脈象學,診病主要靠聽診器來聽。田先生心想即使是個猩猩也沒有什麼可怕,既然不傷害別人,也就不可能傷害他自己,他還堅持讓李明秋把蒙在頭上的被面子取掉,這樣他就能看到病者的容顏。李明秋事先對田先生說明:「她是個人,你不需要吃驚」。田先生說:「不怕,我們在國外學習時經常解剖死人」。何仙姑把憨女蒙在頭上的被面子取掉,田先生還是倒退了一步,那憨女知道田先生害怕,用雙手把臉摀住。
田先生用聽診器為憨女診病,何仙姑和憨女都沒有見過聽診器那洋玩意,感覺新鮮而有趣,聽診器搭在憨女那毛茸茸的胸膛上,憨女憋不住想笑,一笑起來更像個猩猩。田先生在想,這憨女可能是一種人類返古現象,可惜在這窮鄉僻壤,如果在國外,可能早已經做為**研究……可是田先生用聽診器聽了半天,當真聽不出來憨女究竟生了什麼病。當年西醫剛傳到鳳棲,藥物品種還較少,田先生不敢造次,只得為憨女開了一些開胃的藥。
回鳳棲的路上田先生告訴李明秋,憨女的病最好讓中醫診治,他感覺到憨女還是有點虛弱,可以嘗試著開些中藥補補身體。
回到藥鋪李明秋把憨女春天遇到的那場不幸遭遇告訴兩位先生,錢先生聽完以後說:「憨女得的是心病,心病要用心藥治。中醫的治療方法有多種,我開幾味中藥試試」。當下開了鹿茸、人參、黃芪(炙)、乾草(炙)、山萸肉、阿膠等十幾味中藥,特意關照李明秋最好能買到百年的老龜,龜血參茸湯治氣血兩虛效果頗佳。
憨女吃了錢先生開的中藥以後,身體漸漸康復,可那精神仍然不正常,有時一想起自己的兒子就無端流淚。山溝裡常常聽到女人的哭聲,漸漸地憨女住的那孔崖窯的山溝裡不見了人跡,傳說有人看見了一個黃毛大仙,那黃毛大仙夜間從那仙姑庵出來,在周圍的柏樹林子裡轉悠……人們的傳說屬實,有時憨女耐不住寂寞,晚間就從地道裡鑽出來,在仙姑庵周圍散心。那種傳說越傳越神,大家一致認為那是仙姑庵的仙姑顯靈,一時間前來祭拜仙姑的朝覲者人流如潮,仙姑庵的香火空前旺盛。開始時何仙姑還有些不解,不知道那信徒們為什麼突然間多了起來,時間一久慢慢地咂摸出了一點意味,原來這些信徒們是專門奔憨女而來。於是有時故意讓憨女有意無意之間在仙姑庵顯露一下,那些信徒們誠惶誠恐,以為真的遇到了什麼大仙。兩個醜陋不堪的女人亦真亦幻,一個在明一個在暗,把個仙姑庵搞得活靈活現,一傳十十傳百,甚至幾百里以外還有信徒們前來朝拜,在人們的物質和精神極端匱乏的年代,善良的人們把自己的命運寄托給神靈,常常可見赤野千里、餓殍遍地,可是那寺廟裡的香火依然旺盛,災荒年間最先在門前支起捨飯鍋的是寺廟,寺廟裡的糧食最多,寺廟裡的和尚們吃穿不愁。
仙姑庵豐厚的香火收入絲毫也引不起憨女的興趣,憨女一想起自己的兒子就由不得想哭,憨女的哭聲令香客們吃驚,他們不知道哭聲從何而來,大放悲聲的究竟是神仙還是鬼魅?反正人們有一種預感,好像災難將要來臨,有關戰爭的傳言不脛而走,人心惶惶,祈求神靈保佑的願望更加強烈,仙姑庵周圍的柏樹林裡積滿了厚厚的香灰,山風吹來,四野裡飄散,遠遠看去,那仙姑庵好像罩著一層薄薄的仙氣。
過了一段日子楞木來了,楞木是個有良心的漢子,不會撇下憨女不管。憨女抱著楞木大哭,說她想念爺爺。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深夜,楞木從李明秋那裡借來了兩匹馬,一匹馬馱著憨女,一匹馬馱著兩褡褳曬乾的花饃。楞木趕著兩匹馬,上了驢尾巴梁,朝郭宇村進發。看得出憨女的心情有點晴朗,特別是跟楞木在一起的時候,總感覺到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人無時不刻地掛念著她,心裡就有點熱乎,憨女騎在馬上一邊走一邊回過頭來對著楞木憨笑。突然,她竟然亮開了歌喉,咿咿呀呀在唱,山林裡的樹木全都聽懂了憨女的歌聲,發出了嘩嘩的迴響。正唱間歌聲嘎然而止,只見那憨女迅即下馬,像一支利箭射向前方,楞木還沒有回過神來,緊接著就聽到了山的吼聲,那是世界末日來臨前的徵兆,一道閃光劃過天際,楞木看見了,憨女正跟一隻惡狼廝打在一起。憨女的一隻胳膊從狼的嘴裡伸進狼的腹腔,挖出了一顆鮮血淋漓的狼心!憨女的胳膊也被狼的牙齒劃破,那種場面讓楞木看著觸目驚心。
憨女坐下來,渾身的力氣已經用完,沒有一點精神。楞木把那只死狼拉來馱在馬背上,把馬韁繩纏在自己的胳膊上,然後背起憨女,一步一步朝郭宇村走去。
太陽冒紅的時候,郭宇村人都出來站在自家門口,看楞木背著憨女,牽著馬,從村子中間走過,憨女的手裡緊攥著一顆狼心,頭枕在楞木的肩膀上,微微喘息。
山裡人心齊,用木椽綁了一副擔架,把憨女連夜抬進城裡,看那城門緊閉,楞木用拳頭把城門擂得山響,嘴裡吼著:「郭麻子,我日你先人!快把城門打開,憨女病了,已經奄奄一息」!
鳳棲幾乎全城人都知道了,沒有人敢半夜裡大聲地罵那郭團長,郭麻子被從睡夢裡叫醒,聽到了東城門口的叫罵聲,即刻吩咐值夜的士兵:「立馬把城門打開」!
這一次多虧了那西醫田先生,他給憨女打了一針,憨女從昏迷中醒來,瞪著疑惑的眼睛看著周圍的一切。
良田爺一顆懸著的心終於落了地,兩腿發軟,站立不穩,鐵算盤扶良田爺坐在躺椅上,給老人熬了一杯釅茶。
憨女又一次掙脫了死亡的羈絆,重新回到仙姑庵養息。落下第一場冬雪的早晨,憨女從睡夢中醒來,隱隱約約聽到嬰兒的哭聲,她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順著地道爬出去,看見臥榻上何仙姑仍然酣睡不醒,憨女悄悄走出大殿,看那仙姑庵門前的台階上,放著一個包裹,憨女把那包裹解開,裡邊一個嬰兒張嘴大哭。
彷彿心有靈犀,憨女一下子把那孩子緊緊抱住:「兒子呀,你可回來了!媽媽想你想得好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