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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十二章 文 / 支海民

    那一年豆瓜爹跟板材老婆睡了一覺,把種籽撒在了別人家的田里。十個月後板腦添了一個弟弟,弟兄倆長得一點都不像,可是村裡沒有人追根究底,只有豆瓜爹心裡明白。板材也不計較,反正兒子生在他家的炕上,就得管板材叫爹,窮苦人家的兒女猶如圈裡的山羊,羊群越大越容易放牧。板材給自己的二兒子起了個名字叫做板囤。誰知道那板材老婆生孩子生得上癮,一年接一年地生,生了四男三女兄妹七個才算打住,三兒子叫板胡,四兒子叫板匠。三個女孩依次叫做板蘭根、板蘭花、板蘭葉。反正窮人家的孩子不準備上榜登基,只要有個名兒就行。

    而那豆瓜爹只守著豆瓜一根獨苗,提起板材老婆未免有些羨慕。這天吃過晚飯,豆瓜爹嘴裡噙著旱煙袋,裝著無事的樣子到板材家串門。板材老婆端出來一盆子綠豆湯,綠豆湯喝瞭解渴又涼爽。兩個男人一人拿一隻大碗,一邊喝綠豆湯一邊抽煙。兩人聊了一陣子天氣,莊稼的長勢,還聊了集市上的鹽價猛漲,原來一斤鹽五分錢,一下子猛漲到一毛。農戶家吃飯什麼都可以沒有,唯獨不能缺鹽,沒有鹽這日子咋過?

    板材的七個孩子全回來了,除過板腦穿媽媽的半截褲衩,其餘的六個兒女全都光著屁股。一到下午村子中間的場裡就成了孩子們的天下,幾十個孩子在那裡戲耍打鬧,只要有誰家的大人叫孩子一聲,其他孩子立馬散去,反正天黑就得睡覺,村裡很少有人家點燈。

    豆瓜爹看板材老婆端一盆子涼水,讓孩子們相互間擦擦身子,孩子們擦完身子以後陸續睡去,豆瓜爹才開始說到正題:「板材,你的娃多,給我過繼一個」。

    一鍋煙抽完了,板材在石板上磕掉煙灰,又裝上一鍋,跟豆瓜爹對著火,抽了一口煙,才說:「能成,除過老大老二,其餘的孩子任你揀任你挑。娃長一歲一石谷子,這行情不需要我爭」。

    豆瓜爹說:「我不會白過繼你家娃娃,除過給足谷子,還打算給娃他娘扯一件衣裳,給你買一頂帽子。不過,我想要你家老二」。

    板材說:「那不行,老二快十歲了,再過一兩年就能幹活,我打算給他買一圈羊,讓他慢慢先放著」。

    這陣子板腦娘插話了:「娃他爹,咱們在一個村裡住著,一個能見著一個,就把板囤過繼給豆瓜爹,豆瓜爹主要嫌豆瓜一個單枝獨苗,讓兩個孩子在一起互相有個依靠,娃都大了,相信豆瓜娘也不會虧待咱家板囤」。

    豆瓜爹說:「我跟老婆商量好了以後才來你家的。板腦娘說得對,大家都在一個村裡住著,幾個男孩子以後就互相照看著」。

    板材說:「我知道你想要老二,唉!不給你也沒有辦法,這叫『物歸原主』。要麼再把女孩送你一個」?

    豆瓜爹說:「那我回家再跟老婆商量一下」。

    大家在一起吃了一頓飯,豆瓜爹請來郭全發寫了一紙過繼契約,豆瓜爹給板材盤了十石谷子,裝到第八石時板材說他家放不下了,讓谷子先在豆瓜家裡存放著。豆瓜爹知道那是板材故意讓了兩石谷子,心想以後有機會把這點心思補上。

    豆瓜爹把板囤過繼給自己以後,給板囤改名叫做豆瓣,可是村裡人卻不那麼叫,依然把老二叫做板囤。開始時那板囤在豆瓜家裡也很安心,跟豆瓜也能相處得來,冬天到了,豆瓜娘做了兩機子老布,給三個男人一人縫製了一身棉衣棉褲,板腦娘來豆瓜家串門,有意看看板囤究竟生活得怎樣。也不知道是豆瓜娘心偏還是板腦娘的眼睛有點問題,兩個女人在板囤的棉衣上發生了爭執。板腦娘說板囤的棉衣太薄,沒有豆瓜的棉衣厚實,豆瓜娘說我給三個男人同時縫製棉衣還能偏誰向誰!板腦娘說你把這兩件棉衣拿出去叫村裡人看看,很明顯兩件衣服薄厚不一。豆瓜娘便哭了,說這後娘難當,你把心挖出來讓人家吃了都不領情。板材聽說自己的老婆跟豆瓜娘吵架,跑到豆瓜家裡不問青紅皂白就扇了自己老婆兩個耳光,豆瓜爹正在場裡翻曬糜子,聽見吵架回到家裡就踢了自己老婆兩腳,這樣一來兩個婆娘都惹不下了,翻出來十幾年前的老賬,都在哭罵自己的男人把腸子黑了,看上了別人家的老婆。村裡看熱鬧的圍了一大堆,大家在一起竊竊私議:怪道那板囤跟其他三個兄弟長得不一樣,原來品種不同。大家越看那板囤越像豆瓜,不過這在郭宇村裡極為平常,家家鍋底都有黑,誰也不用笑話誰。板腦當年已經十五歲,受不了別人在背後議論他娘,看娘坐在豆瓜家的院子裡滾成了土豬,什麼話都不說,把娘拉來背回了家。豆瓜娘哭著對板囤說:「你回你家去吧,我給你當不了後娘。我有親兒子為什麼要受豬狗的糟踐」?那板囤也生得倔強,一見豆瓜娘這樣說他,即刻跑回了自己原來的家,說他無論如何再也不給人過繼當兒子了,守在自己的窮家再苦再累他願意。板腦娘一把將板囤摟在懷裡,哭著說:「娃呀,你就守在娘跟前,你一走娘的心都爛了」。

    一場過繼兒子的鬧劇就這樣結束。板材跟兒子板腦推著螞蚱車,把那谷子又重新倒進豆瓜家的囤裡。豆瓜爹坐在院子裡的石凳上一鍋接一鍋地抽煙,他媽的自己的老婆為什麼就不會生個娃娃?

    其實豆瓜爹心裡清楚,那豆瓜才不是他親生。那一年河南發大水,豆瓜爹跟豆瓜娘走在逃荒的路上,相互間拉呱了幾句,黑地裡就睡在了一起。睡在一起就成了夫妻。看見路上誰丟棄了個孩子,於是就撿起來抱在懷裡,組成了一個三口之家。郭宇村人當然不清楚豆瓜爹跟豆瓜娘逃荒的那一段經歷,還以為那一家三口是親親一家。當然,豆瓜爹跟豆瓜娘至死都不會跟豆瓜說明白他們一家三口的來歷,豆瓜也不會懷疑他是不是娘親生的,世上的許多事情本來就不明白,有時,糊塗比明白強。可是豆瓜爹跟豆瓜娘心裡清楚,因此總想有個親生的兒子,為此他們沒有少折騰,求神算卦什麼手段都用盡了,那豆瓜娘的肚子依然扁平。豆瓜爹開始懷疑是自己的種籽不行,直到那一年豆瓜爹故意把板材關進自家屋子,讓板材給豆瓜娘下種,結果還沒有種上。豆瓜爹徹底灰心了,原來自己的老婆是一頭母騾子,根本就不會生娃。

    歲月流失,轉瞬間十多年已過,豆瓜爹從板材家門口路過,看見板材的二兒子時心裡一動,總感覺有一種內在的潛質使得他的血流加速,他情不自禁地走過去,摸了摸孩子的頭。人跟人之間,有一種潛移默化的親情在交融,豆瓜爹從內心裡認定,那板囤就是他的親生兒子!舉手投足之間,豆瓜爹看見了另外一個完整的自己……豆瓜爹開始籌劃,怎樣把板囤要過來自己養活。

    事情的進展被豆瓜爹想像得還順利,那板囤如期來到豆瓜家裡。要說豆瓜娘虐待板囤有點冤枉,板囤本身比豆瓜小幾歲,棉衣做得小點薄點也在情理之中,因為小孩子的棉衣裝不下許多棉花。板腦娘是心理在作怪,總覺得自己的親兒子過繼給別人受了虐待。其實板囤在親娘身邊也不見得過得有多好,兄弟姐妹太多,常常冬天連棉衣都穿不上。女人的偏見帶著某種與生俱來的成見,使得兩個女人之間的隔閡無法彌合。

    可是那豆瓜爹並不死心,他做夢都想有一個親生兒子。並不是有了豆瓣(板囤)以後就對豆瓜疏遠,從心眼裡說豆瓜爹跟豆瓜並沒有隔閡,他只是感覺那豆瓣就是他的親生兒子,見了豆瓣他渾身都感覺舒暢。板材跟板腦推第一螞蚱車谷子時豆瓜爹沒有阻攔,第二車谷子剛推到院子裡,豆瓜爹磕掉煙灰,站起來招呼板材:「歇會兒」。

    板材見豆瓜爹好像有啥話要說,也就把螞蚱車停在院子裡,坐在石凳上,裝上煙,跟豆瓜爹對火。板腦見兩個大人說話,轉過身看見豆瓜在翻院子裡的菜地,也走過去蹲在菜園子的塄坎上,一邊看豆瓜翻地一邊跟豆瓜啦話。兩個孩子從小在一起長大,感覺中他們之間的友誼比大人們還牢固,孩子們在一起也總有說不完的話題,可是自從倭寇侵佔東北以後,各種傳聞不脛而走,孩子們也開始議論時局,聽說日本鬼子的飛雞(機)是用鋼鐵做的,下的蛋(炸彈)能把人砸(炸)死……說著說著竟然看見了兩個大人站起來互相對罵,一個不饒一個。豆瓜爹用煙鍋頭子指著板材的腦瓜說:「那一年你跟板腦逃荒到郭宇村,不是我看你可憐,把你收留下來,你還有今天!那有把孩子給了別人又要回去的道理」?板材說:「人說話要講良心,我板材那一點對不起你?你要過繼板囤我沒有說不字,是你家女人不要板囤了,我才把盤了你的谷子退還給你,是這樣,咱倆不要爭不要吵,咱問問板囤,如果板囤願意回來,那板囤仍然是你的兒子,我絕不反悔。如果板囤不願意回來,我也沒有辦法」。豆瓜爹說:「孩子的話不算,咱們有約在先,谷子你暫時先推回去,目前兩家女人都在火頭上,這件事過幾天涼下來再說」。

    豆瓜娘一把將窗子推開,站在屋子裡邊罵豆瓜爹:「豆瓜爹我看你把腸子黑了,咱們有豆瓜養老送終,為什麼還要過繼別人的孩子」?豆瓜也在一邊勸爹:「爹,強扭的瓜不甜,這件事你就不用管了,過幾天我問板囤,看他願不願意回來,願意回來我們是兄弟,不願意回來我們還是兄弟,同在一個村裡住著,相互間照看點就行」。

    豆瓜爹急了,一語道破天機:「你們知道什麼?那豆瓣是我的親生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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