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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十六章 文 / 支海民

    趕腳的鳳棲漢子陸續回來了,一個個心滿意足,聽說掙了不少錢,可是滿香一直等了半年多,還不見李明秋回來。無奈中滿香來到仙姑庵,向何仙姑打探李明秋的下落,可那何仙姑也不知道楞木跟李明秋究竟幹了什麼。滿香問那些趕腳漢子,漢子們說,李明秋在回來的路上遇到了一些內蒙的客商,跟那些客商門嘰咕了一夜,第二天早晨打發他們回來,李明秋和楞木跟上那些客商去了內蒙,究竟幹什麼去了他們並不知情。

    其實李明秋和楞木並沒有去內蒙,他們在吳堡的一個鄉村完成了槍支交接,對方如約付給他們腳錢,除過付給那些趕腳的漢子,李明秋和楞木淨賺一百銀元,謝掌櫃(謝子長)派來的人問他們想不想再干?李明秋打不定主意,因為這販運槍支的生意很危險,十幾條人命在他們手裡攥著,人人家裡都有老有小,萬一出個差錯跟鳳棲父老無法交待。楞木力主再干,這樣掙大錢的買賣打上燈籠難尋,可是人是李明秋雇來的,楞木還得聽李明秋的意見。明秋說:「咱們回到鳳棲再商量。販運槍支的事沒有最終定下來」。

    當天晚上一夥人歇在綏德,綏德是陝北的交通要道,北上內蒙、南下長安、東去太原、西走銀川。晚上跟一夥客商諞得熱火,那些客商們說,銀川那邊的煙土比較便宜。煙土在當年來說雖然屬於違禁物資,但是比起販運槍支來,還是比較保險。於是李明秋跟楞木商議,打發那些趕腳的漢子回家,他們二人來到寧夏。

    果如那些客商所說,寧夏的煙土質量好,價格地便宜許多,二人當即買了一些大煙,裝進褡褳裡,曉行夜宿,從銀川到甘肅會寧,從會寧到銅川,從銅川南下到長安,銷完煙土後一算賬,竟然賺了兩倍的錢。於是他們又重返銀川,這條道兒雖然也有官兵盤查,但是比到陝北寬鬆一些,一幹就是半年,直到有一天賺的銀元背不動了,才買了兩匹高頭大馬,在長安置辦了一些洋貨,趕回鳳棲。

    兩人在路上已經商量好,無論賺了多少錢,都對楊九娃大哥完全公開,由大哥給他們分配,絕不給自己留一文私錢!黑道有黑道的規矩,想來楊大哥也不會虧待他們。

    楞木和李明秋沒有直接進鳳棲城,而是來到仙姑庵,他們打算先給何仙姑匯報,因為一走半年多,想來楊大哥也替他們擔心。兩人在拴馬樁上拴好馬,剛把馱子抬下來,何仙姑出來了,她先不問兩人為什麼一走大半年才回來,一見楞木馬上就指著驢尾巴梁的方向說:「楞木,憨女和你的兒子走了不長時間,快攆」!

    楞木回到大殿裡灌了一肚子涼水,從香案上抓了幾個花饃,來不及跟李明秋打一聲招呼,出門撩開長腿,朝郭宇村方向追去。

    人的一生有許多關隘險阻,楞木這顆頭已經掉過幾次,每一次都能逢凶化吉,看來他遇到了福星。假如不是憨女把他從崖洞裡背出來,給他精心療傷,楞木現在可能早已經做了閻王爺的門客!一千個想不到一萬個想不到,我楞木現在也當了爹!兒子是什麼?兒子是楞木心目中的紅太陽!女人醜點怕什麼?醜婦人醜「福」人,女人越醜越有福氣!憨女就是楞木的福星!楞木一路走一路想,他的兒子一定非常健壯,壯得像一頭獅子,跟他媽媽一樣。人逢喜事精神爽,楞木腳底生風,轉眼就來到老婆尿尿溝。看見泉水前放著一個包裹,知道憨女離他不遠,楞木張開大嘴喊著:「憨女——」!不見應答,好像遠遠的什麼地方,傳來了雷鳴般的哭聲,那不是哭,是一種靈魂的撕裂,好像世界末日來臨,讓人無端產生恐懼。楞木預感到了什麼,循著哭聲向前尋找,他看見了慘不忍睹的一幕,他看見了一隻被撕裂的禿尾巴狼,看見了血肉模糊的兒子,看見了張著血盆大口的憨女,太陽流淚了,鑽進雲層裡頭,風掠過山脊,嗚嗚地哭,周圍的一切全都垂下了頭。

    楞木面朝憨女跪下,獻上一片虔誠的愧疚,假如他能早回來一個時辰,也不會鑄成這種永遠也無法彌補的遺恨!楞木呀楞木,你簡直昏了頭!明知道自己的媳婦懷孕,卻為了那幾個臭錢,失去了自己的骨肉……憨女,你想打就打吧,你把楞木撕成碎片我也不會還手!

    憨女用手在地上刨出了一個深坑,十個手指頭已經鮮血淋漓,猛聽得咯崩一聲,牙齒斷裂了,噴出一口鮮紅的血,把那新挖的坑染紅。她沒有埋怨楞木,也許眼睛已經致盲,耳朵已經聵聾,壓根就沒有看見楞木,直到把兒子埋進土裡,楞木緊緊地抱著憨女,憨女才爬在楞木的肩膀上,含混不清地叫了一聲:「楞木……」

    楞木說:「從今往後,我永遠也不會再離開你,咱們回家,行不」?

    憨女聽到了山的承諾,那承諾來自山的腹腔,憨女等了一萬年,才看見相戀中的大山在默默靠攏,可是那山的根基已經櫱朽,憨女軟軟地坐在地上,像一堆沒骨頭肉。

    楞木企圖把憨女抱起來,可那憨女已經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失去了站立起來的功能。楞木跪下來,把憨女背上肩,一步一步向前挪,走出了老婆尿尿溝,走上了五里坡的山路,走到了村口的歪脖樹下,看那喜鵲夫妻嘰嘰喳喳,在餵養自己的兒女。

    鋪滿牛糞的村道上,郭宇村的人全都出來了,站滿村道的兩邊,看楞木背著憨女從面前走過,拉出了哭聲。憨女是郭宇村的保護神,憨女不在村子的半年間,每天晚上野狼都來光顧,村裡人養的豬被主人趕回屋子餵養,人豬同屋。憨女回來了,村裡人給了憨女最高的禮遇,可是憨女卻被楞木背著,渾身鮮血淋漓,昏迷不醒。大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紛紛跟在楞木身後,來到良田家裡,看良田爺瓷瞪起雙眼,質問楞木:「憨女這是怎麼了?你給我說清」!

    楞木的眼裡噴火,鐵血男兒不會哭。楞木說:「禿尾巴狼吞噬了我們的兒子……」憨女嘴唇蠕動著,爺爺把耳朵搭在憨女嘴上,聽憨女說:「爺爺,不怪楞木」。

    郭全發一言不發,回家牽出自己新買的毛驢,趕著毛驢上了山路。他要把王先生請來,給憨女看病。幾年前,就是那條禿尾巴狼把郭全發困在樹上,假如不是憨女,郭全發就活不到今天!現在,那條禿尾巴狼終於尋到了報復的機會,吞噬了憨女的兒子……憨女的不幸牽掛著全村人的心。看憨女那悲痛欲絕的神態,郭全發的心裡也在流淚,他要不惜一切把憨女看好,還郭宇村人一個健康的憨女。

    洋芋是憨女最要好的女伴,看憨女睡到炕上奄奄一息,忍不住放聲大哭。洋芋的女兒看見憨女那鼓脹的奶子,便不管不顧,爬在憨女的身上貪婪地吮吸起來,孩子喚醒了憨女泯滅的母性,憨女撫摸著孩子的頭,嘴裡輕聲呼喚:「兒子……」猛然間,憨女坐起來,抱緊洋芋的女兒,埋下頭,使勁地親那孩子,高聲喊著:「兒呀,你可回來了!把媽媽想得好苦……」孩子被憨女嚇著了,大哭。洋芋想要回自己的女兒,憨女不給。楞木在一邊看得眼熱,勸說憨女:「憨女,明年,我們再生一個兒子,把人家的孩子還給人家,對不」?憨女笑了:「楞木,你說過你不再離開我,是不」?

    村裡的女人都來了,看望憨女。良田爺在村裡年紀最大,男人們擔心老人想不開,憋出啥病。良田爺卻用煙鍋桿子指了指遠山,對男人們說:「不怕,你看那山上的樹木,死了一茬又一茬,可是年年都有新樹發芽,樹根不死人心不死,憨女一定能給咱郭宇村生一大堆兒女」!

    天黑時分郭全發吆著毛驢回來了,毛驢身上馱著王先生。奇怪的是李明秋也來了,看望楞木。男人之間的交往不需要表白,往往一個動作、一個眼神,甚至相互間點一下頭都能夠成為至交,那叫做心有靈犀,半年來李明秋跟楞木默默地在一起合作,靠著一種潛移默化的感應成為生死之交的朋友,跟楞木在一起李明秋感到安全,誰也不指望捉弄誰,好像人與人之間就應該那樣,靠的是相互間的信任。李明秋還不知道楞木遭遇到的不幸,他跟王先生走到郭宇村口才碰到一起,李明秋騎著馬,馬比毛驢走得快,看見前邊那個騎毛驢的人有點眼熟,打馬揚鞭趕上去一看,果然是王先生。兩人互相之間打過招呼,李明秋從郭全發的嘴裡,才知道了楞木的兒子遭遇到了不幸。

    王先生見到憨女吃了一驚,他鬧不清究竟是人是熊,看到周圍人期待的眼神,王先生才顫顫驚驚地坐在憨女身邊,為憨女診脈,憨女主要是傷心過度,其實沒有什麼大病。楞木跟李明秋相互間拍拍肩膀,算作招呼。李明秋還想對楞木說點什麼,突然,天地間亮如白晝,一條條火龍騰空而起,火信子打著旋兒飛上半空,有人把場院裡的柴禾全部點燃,祭祀憨女死去的兒子,村子裡幾乎所有能走得動的男人女人老人孩子都舉起火把,沿著山坡向老婆尿尿溝出發,點點火星在山坡游動,大家唱起了為憨女死去的兒子招魂的神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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