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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十五章 文 / 支海民

    栽逑娃雖然跟師傅豁豁有那麼一檔子無法說清的窩心事,但是從內心說他還是想娶一門媳婦。

    豁豁年事漸高,背著褡褳走路已經很吃力,栽逑娃便盡量多挑一些東西,減輕師傅背負的重量。師徒倆還是那樣早出晚歸,走街串巷,遇集擺攤,打制和叫賣鐵器。

    瓦溝鎮是方圓幾十里的重鎮,儘管發生過張魚兒的六姨太用剪刀把豁豁的嘴剪成「豁豁」那樣的尷尬事,豁豁仍然不可能不去瓦溝鎮做生意。況且那件事情已經發生過去很久,人們已經嚼得沒意思了,便不再議論。豁豁仍然在瓦溝鎮擺攤,仍然有人來買豁豁打製的鐮、鋤、掀、橛,有些大姑娘小媳婦仍然拿著一枚銀元來找豁豁製作銀簪子或者銀耳墜,豁豁見了女人再不敢抬頭,倒是徒弟栽逑娃一雙眼睛在女人的臉上瞄來瞄去。

    突然間瓦溝鎮發生了一件爆炸性的新聞,張魚兒死了!張魚兒死得有點蹊蹺,才六十歲不到,正是活人的時候,怎麼說死就死了?張魚兒雖然是瓦溝鎮的首富,但是從不仗勢欺人,遇到天災還開倉賑糧,要飯的只要進了張魚兒家的院子,從不空手而歸,唯一的愛好就是娶了七房老婆,那也沒有辦法,誰叫人家有錢?!那天中午有人還看見張魚兒在瓦溝鎮街上轉悠,黑地裡突然聽見深宅大院裡響起一片哭聲,接著噩耗傳來,張魚兒死了!

    前些日子張魚兒家張燈結綵,剛剛娶回第七房老婆。據說七姨太來自黃河那邊,是張魚兒用三百銀元買來的,七姨太說一口純正的山西腔,瓦溝鎮人見過的不多,那女人從不出屋,不像六姨太,逢集就在街上扭個不停。

    張魚兒四個個兒子四個女兒,四姨太只生了一個女兒,其餘七個孩子全是大老婆、二老婆、三老婆所生。五姨太、六姨太、七姨太沒有兒女,自然談不上繼承遺產。瓦溝鎮的人不太關心張魚兒為什麼會死,他們議論最多的是張魚兒最小的三個姨太太的去留,六姨太人最風騷,有人便跑到劉媒婆那裡提前壓碼,看能不能娶一個寡婦。

    報喪的來到郭宇村,把張魚兒之死的噩耗傳給蜇驢蜂(張鳳),蜇驢蜂跟青頭已經有了女兒,青頭趕著毛驢馱著媳婦去為岳父奔喪。蜇驢蜂為四姨太所生,四姨太在張家無權無勢,其實只是一個做飯婆娘,常年四季下了鍋台上磨盤,下了磨盤上鍋台,沒有一天閒功夫,蜇驢蜂聽到爹爹之死時首先想到了媽媽,她替媽媽擔心,不知道媽媽怎樣度過餘生。

    那天豁豁正跟徒弟在瓦溝鎮擺攤,聽到張魚兒之死先是感到吃驚,後來覺得慶幸,我看你六姨太以後再敢不敢在瓦溝鎮咋唬!栽逑娃連攤子也不守了,直接跑到張魚兒的深宅大院去看熱鬧。一會兒青頭趕著毛驢馱著媳婦來了,那媳婦在大門前下了驢,還沒有進門就放聲大哭。栽逑娃就愛看女人哭,穿白戴孝的女人哭起來讓人心疼。看著看著看出來一點蹊蹺,他看到七姨太哭的時候沒有眼淚,在那裡乾嚎,那七姨太嚎一陣子抬起頭來,一雙毛眼眼撩撥得人心跳。

    院子裡很亂,幫忙的、哭靈的、看熱鬧的把院子站滿,一會兒開飯了,大家拿著碗紛紛到鍋裡舀飯,吃得是大白蒸饃豬肉片子粉條豆腐燴白菜,幫忙的吃飯,看熱鬧的也吃,栽逑娃搶了一隻大碗,給自己舀了一碗燴菜,拿了兩個蒸饃,蹴在牆角里也吃了起來。正吃時被跑堂的看見,給栽逑娃手裡塞了一把鐵掀:「一會兒吃完飯莫走,打(挖)墓去」。

    栽逑娃想溜,但是已經被那跑堂的看緊,知道溜不脫了,只得扛著掀跟著幾個漢子朝墓地走,他想給師傅捎個話,可惜碰不到一個熟人。既然吃了人家的飯,就得給人家幹活,奇怪的是張家死了一個人,為什麼要挖兩個墓坑?天黑時好容易從張魚兒家溜脫,來到師傅擺攤子的地點,看見師傅還在那裡守著。

    豁豁顧不上埋怨徒弟,師徒倆收拾攤子,來到一家場院,場院裡有麥秸垛,他們常在麥秸垛下歇腳,這兒又避風又暖和。師徒倆鑽進麥秸窩裡,栽逑娃說出了自己的疑惑:「師傅,張魚兒家為什麼要挖兩個墓坑」?

    師傅到底經多見廣,稍一思考,馬上就能想透:「徒弟,說不定哪一個姨太要倒霉,給那張魚兒做陪葬」。

    栽逑娃吃驚地睜大了眼,心想那做陪葬的肯定是七姨太,想起七姨太那一雙讓人難忘的眼睛,栽逑娃再也睡不著覺。

    那是一個荒蠻的年代,在這窮鄉僻壤,陪葬的陋習依然存在。窮苦人家死了人一般陪葬兩個陶俑。富戶人家死了兒子講究「結鬼婚」,一般活人陪葬的極少,基本上就是買一個年紀相當的病死的少女。像張魚兒這樣用活人做陪葬也不常見,只是偶爾有發生。栽逑娃坐起來,看滿天的群星,這裡離張魚兒家不遠,聽得見那哀樂和哭聲混成一片,看得見張魚兒庭院裡燈火通明。栽逑娃的心緊縮著,那七姨太這陣子是不是還蒙在鼓中?

    師傅把頭埋進麥秸堆裡,裸露著骨瘦嶙峋的屁股。看那師傅也確實可憐,年紀這麼大了仍然風餐露宿,饑一頓飽一頓,為了那幾枚銅錢不辭辛苦。他不忍心再傷害師傅,拔了一把麥秸把師傅的屁股苫住。天亮時栽逑娃把師傅戳醒,告訴師傅:「咱們經常在瓦溝鎮擺攤,張魚兒家的人都認識咱們,我這樣溜走對於咱們以後在瓦溝鎮擺攤不利,所以今天我還想給那張魚兒去打墓」。

    豁豁想了想也是這個理,於是對栽逑娃說:「你今天回來時給咱偷兩個蒸饃」。

    老實說那栽逑娃去打墓不是為了幫忙,主要是擔心那七姨太的下場,想到那樣一個水靈靈的活人轉瞬間就變成一具殭屍,栽逑娃的心裡不寒而慄。他一邊挖墓一邊在想,怎樣能夠把那七姨太救出來?

    在墓地挖墓的十幾個人全是瓦溝鎮的佃農,他們租種著張魚兒的土地,憑良心說他們都受過東家一點恩惠,對張魚兒還是有那麼一點留戀,但是大家議論最多的還是女人,張魚兒的七房姨太太讓大家嫉羨,每娶一房姨太太瓦溝鎮都要熱鬧一番,可是那張魚兒最終還是栽在女人身上,讓女人把他身上的精血一直抽乾!大家談著談著就談到了七姨太,認為那七姨太是顆煞星,一進入張家的大門就給張魚兒帶來不幸,對於七姨太做陪葬大家心知肚明,但是沒有一個人替七姨太感到惋惜,反而認為那是七姨太罪有應得。

    挖墓的人中午都不回家,由幫忙的人送飯到墓地,吃得還是大白蒸饃豬肉燴菜,稀罕的是主家竟然拿來兩瓶子燒酒,每人對著酒瓶子喝上一口。看樣子這墓還得挖幾天,幾輛牛車不知道從什麼地方運來了許多石頭。栽逑娃一看糟了,石頭箍成的墓道非常結實,埋進去活人根本無法救出,不知道為什麼那七姨太的眼睛老在栽逑娃的心裡頭晃動,栽逑娃吃完飯後假裝去屙屎,走出去老遠蹲下來,把這地勢看個究竟。

    張魚兒家這片祖墳靠山面溝,幾十塚墳堆連在一起,頗具規模,大的墳堆一般都埋著主人,小一點的墳堆說不定就埋著陪葬者,看樣子給主人箍墓天經地義,陪葬者不一定箍墓。說不定賞那七姨太一副棺材,順便埋進土裡頭……

    晚上挖墓的人回到張魚兒的院子裡吃飯,已經不見了七姨太,其他六個姨太太跪在靈前為張魚兒守靈,看樣子七姨太已經被單獨關起來了,聽說陪葬者還得超度,還得沐浴……吃完飯栽逑娃往懷裡揣了幾個蒸饃,來到麥秸垛旁邊,看見師傅正在那裡等他。栽逑娃把蒸饃掏出來遞給師傅,看師傅吃得狼吞虎嚥,唐突問道:「師傅,陪葬者是活埋還是打死以後才埋」?

    豁豁想得很認真,想好以後不先回答,反問徒弟:「你是不是還有啥想法」?栽逑娃對師傅從不隱諱,他說:「我在想,怎樣能夠把那七姨太救下」。豁豁追問道:「想媳婦了」?栽逑娃點頭。豁豁不再言語。停一會兒豁豁突然說:「趕明日我到你們挖墓的地點看看」。

    栽逑娃說:「假如把人打死以後再埋,看也沒有什麼意思」。豁豁說:「我想是活埋,因為活人要到陰曹地府去侍候死人」。栽逑娃說:我看拉來許多石頭,說不定要箍墓。豁豁說,不會給七姨太也箍墓,陪葬者一般挖個坑埋在主人旁邊。栽逑娃問:「師傅,為什麼不把七姨太跟張魚兒合葬,還要給她另外挖一個墓坑」?師傅答:「合葬的事輪不上七姨太,只有大老婆才有資格」。栽逑娃又問:「看樣子你也想救那七姨太一命」?豁豁哀歎一聲:「路上遇到個毛毛蟲都不想踩死,何況是一條人命」!

    過幾天到了出殯的日子,那場面空前絕後,瓦溝鎮滿街空巷,看那二十四把嗩吶吹出的送殯調子衝破雲天,回聲悠遠,二十四個壯漢抬著一乘大紙轎浩浩蕩蕩前行,一輛毛驢車拉著一乘小紙轎緊隨其後,看熱鬧的人指指點點,說那毛驢車拉著的棺材裡裝著七姨太。誰也不替七姨太惋惜,好像那是天經地義。埋完張魚兒以後主家大宴賓客,空氣裡瀰散著濃濃的酒味,連瓦溝鎮那些野狗也喝得酣醉。

    夜幕降臨的時分,張家的祖墳裡出現了兩個鬼影,那就是栽逑娃和他的師傅,新埋的墳地土質鬆軟,用不了多久師徒倆就起出了七姨太的棺材,栽逑娃迫不及待地把那棺材蓋子啟開,摸了摸七姨太的嘴巴,已經沒有氣了,可能人已經死亡。

    豁豁說:「咱把墳重新填好,走吧」。可是那栽逑娃仍然心有不甘,要把那死人拉來背上。豁豁說:「徒弟,不要那樣,回家後咱們把所有的家底抖一抖,給你娶一房媳婦」。栽逑娃不聽師傅的話,堅持背起七姨太就走。豁豁跟了徒弟一段路,又想到那墓坑還沒有填埋,明天早晨讓人發現後說不定會有麻煩。便又返回來填埋墓坑,也不知道那栽逑娃要把死人背到哪裡去。看那天上一顆流星劃過,免不了心裡一陣子悲慼,思想起那富戶人家張燈結綵大張旗鼓娶新娘子,而師徒倆竟然黑地裡從墓坑挖陪葬的女人……人總是活在希望裡,希望從墓坑裡挖出來一個活人,可是挖出來的女人已經死了,栽逑娃要那死人作甚?豁豁填埋了幾下子墓坑,感覺中脊背上出了一身冷汗,說不上是勞累還是恐懼,他扛起鐵掀,也不管那墓坑填埋好了沒有,踏著夜色,深一腳淺一腳朝回走,走到麥秸垛旁,看見栽逑娃把那死人壓在身下,尻子明晃晃亮著,大力起伏。

    豁豁顧不了許多,把栽逑娃從死人身上拉開,喘著氣說:「徒弟,不能日死人,日死人要沾晦氣」。栽逑娃瞪師傅一眼:「誰說七姨太死了?我摸她胸口還有熱氣。日一回給她一點刺激,說不定就能喘過氣」。

    聽到七姨太的墳墓被盜以後,六姨太突然瘋了,衝出張家大院,脫得一絲不掛,在瓦溝鎮的大街上瘋說瘋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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