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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十四章 文 / 支海民

    郭全發思念爺爺。屈指算來爺爺已經走了將近兩年,兩年來爹跟後娘沒有少給全發夫妻倆臉色看,夫妻倆忍著,他們等待著爺爺回來,他們認為爺爺一定能夠回來,爺爺是這個家裡的主心骨,沒有爺爺天就要塌下來。

    郭善人原來只是想氣一氣郭子儀。他知道家裡存有不少銀元,只要老爺子能分給他些,也就滿足。想不到那把火燒得太猛,把老爺子氣瘋了,乾脆把家裡所有的銀錢全部轉出,老爺子也離家出走,郭善人什麼都沒有得到,鬧了個人財兩空。但是郭善人仍不死心,半年來挖地三尺,沒有少折騰,把家裡所有的東西全部篩遍,也沒有發現一枚銅錢。郭善人不傻,知道郭子儀和郭全發把家裡的銀元轉往什麼地方去了,可是他不能直接去向叫驢子張口,叫驢子客氣點說他不知道此事,不客氣反誣他郭善人血口噴人,想來想去只能低三下氣去求兒子郭全發,其實那些銀元郭善人也不想全要,只要全發能給他分一點,夠郭善人一家三口生活就行。

    誰知道年翠英挺身而出,質問公爹:「憑什麼說爺爺跟全發把銀元從家裡轉走?這家裡的一點浮財全讓公爹折騰完了!鳳棲街上打聽一下,誰不知道郭善人的大名?吃喝嫖賭樣樣佔全,這陣子給我們引回家一個來路不正的後娘,還有什麼臉在我們面前張狂」?!

    那牡丹紅隔窗子罵道:「你娘才來路不正」!東、西廈屋兩個孩子一起拉出了哭聲,郭家的院子裡亂成了一鍋粥。

    郭善人沒有辦法,只得把家裡積攢的陳糧舀出來裝進褡褳裡,馱到騾子上運到瓦溝鎮去糶,賣得一點碎銀補貼家用。那牡丹紅自從生了兒子以後再沒有跟郭善人混鬧,特別是聽到師妹山芍葯的不幸遭遇以後,感覺中風塵女子只是男人餐桌上的一道菜,男人寵你時人模狗樣,一旦失寵簡直不如一條狗。自己好賴有郭善人這樣一個靠山,又有了兒子,能落到這種地步已經不錯,再不能好高騖遠,即使嫁入豪門又能怎樣?無非是當人家的小老婆,與其低三下四地活人,倒不如活得寒酸點,卻能掌控自己的命運。想到此牡丹紅心裡平順了,死心塌地做起了郭善人的女人。

    轉瞬間到了秋收,年翠英的肚子又開始鼓起。郭善人沒有了其它收入,只能靠收地租過活,他已經提前給兒子全發打了招呼,這一年的地租不讓郭全發沾邊。其實郭全發壓根就沒有想過要收地租,他已經長大,肩膀日漸寬厚,掂起老蠻橛上山挖地,種了十幾畝糜谷,伏天幾場暴雨,山溝裡的莊稼瘋長,又是一個豐收的年景。

    瓦溝鎮遇集時,郭全發便從岳父那裡拿一些錢,趕上騾子去收購藥材,一頭騾子已經被爺爺騎走,只剩下一頭騾子父子倆誰使喚都行,喂騾子的差事郭全發一人承包,反正男人家已經成熟,有的是力氣,多使一點也沒有關係。可是那一天郭善人竟然把騾子牽到牲畜市場上賣了,事前也沒有跟郭全發商量。郭全發知道後沒有聲張,又為自己買了一頭毛驢,遇集時趕上毛驢把藥材收好,馱到鳳棲鎮東城門外的騾馬大店裡賣給往長安販運山貨的腳夫,順便打聽爺爺的下落。

    有趕腳的腳夫告訴郭全發,他們看見爺爺在內蒙的一個集鎮上做藥材生意,郭全發便生出了要到內蒙去找爺爺的意願,回家後跟妻子年翠英商量,妻子拍著自己的大肚皮說:「你要走連我也帶上」。第一個兒子未滿週歲,第二個孩子又要出生,郭全發知道自己離不開了,便打消了去內蒙的念頭。

    早晨起來郭全發憋了一泡尿,提著褲子走進茅房一邊揉眼睛一邊掏出傢伙就射,突然聽見有人驚叫著罵道:「郭全發我日你先人」!郭全發睜眼一看,原來後娘牡丹紅正蹲在茅坑,尻子明晃晃地亮著,他的傢伙對準牡丹紅的腦門,給牡丹紅射了一臉。

    牡丹紅哭叫著跑進屋子,郭善人還沒有起來,一下子把郭善人的被子掀開,從案板上拿起擀面杖,朝郭善人的光脊背上就打。郭善人還沒有鬧清楚是怎麼回事,無緣無故地挨了幾下,他摟住腦袋躲在炕角落,一邊告饒一邊問道:「別打了,小心把娃嚇著,咋回事?你給咱說清」。

    孩子醒了,拉出了哭聲,牡丹紅不依不饒,哭訴道:「郭善人你睜開狗眼看看,你的兒子在老娘頭上拉屎拉尿,這件事你要不管,老娘就死在你面前」!

    郭全發知道自己犯下了大錯,這樣的事情擱任何人都不會輕易饒恕,他把褲子繫好,在院子裡站了一會兒,聽見屋子裡後娘正在打爹,他推開門,朝後娘跪下,第一次叫了牡丹紅一聲:「娘,我當真沒有看見茅房裡有人,這件事怪我,你要打就打我幾下,別衝我爹發火」。

    郭善人終於弄清楚了是怎麼回事,感覺到問題的確嚴重,但他相信郭全發絕對不是有意,這樣的尷尬事郭善人也曾經差點發生,他有一次一邊朝茅房走一邊解褲帶,幸虧兒媳婦年翠英機靈,蹲在茅房裡大聲咳嗽了一聲。為了替牡丹紅出氣,郭善人奪過牡丹紅的擀面杖,跳下炕,朝郭全發的脊背上打了幾下。兒媳婦年翠英進來擋在父子兩中間,挺著大肚子說:「爹,你要打就打我,有啥氣就朝我出」。郭善人看自己光身子站在兒媳婦面前,趕緊轉過身,臉脹成豬肝。

    事情到此遠沒有結束。那天早晨年翠英起來,端起尿盆出屋,剛踏出門檻腳下一滑,她趕緊扶住門框站定,尿盆滾出老遠,院子裡炸出一陣刺耳的響聲,低下頭一看,原來誰把一泡屎拉在她家門口。

    不用說這件事是牡丹紅干的,幸虧年翠英機靈,不然的話摔上一跤,肚子裡的孩子說不定就保不住了。年翠英還是有些心計,她沒有大聲叫罵,而是來到公爹的窗口,隔窗子對公爹說:「爹,你起來一下,全發肚子疼」。

    終究是父子,兒子病了爹爹不可能不管。郭善人坐起來,穿衣下炕,被牡丹紅拽住衣服袖子不讓走,郭善人有點生氣,甩開牡丹紅出了屋門,看兒媳婦挺著大肚子站在院子中間,指著自己屋子門口的那一泡屎說:「爹,你說這事咋整」?

    郭善人清楚,這是牡丹紅在報復,可是他不能說啥,只得拿一把鐵掀,把牡丹紅屙在兒子媳婦門口那一泡屎剷去,全發出來把爹爹手裡的鐵掀奪下來,對爹爹說:「我來鏟吧,這件事兩清了,以後絕不准再發生」!

    看樣子這幢院子無法住下去了,郭全發跟妻子年翠英商量好,過完春節就在村裡蓋幾間茅屋,夫妻倆搬出去住。

    可是等不得來年,當天晚上郭善人就把全發叫進郭子儀的書房,對兒子說:「樹大分枝,兒大分家,天經地義。你乾脆搬出去過吧,從今後雞向後刨,豬往前拱,咱各顧各」。

    郭全發什麼都沒有說,出了屋子站在村子中央,快過年了,村子裡瀰漫著黏稠的年味,別人家過年盼團圓,而爹爹過年卻把他往外趕。可是他不會求爹爹什麼,男人家的肩膀能擔得起山!看見豆瓜家的茅草屋比較寬敞一些,便走進豆瓜家,豆瓜爹娘都在,全發說話也很直接:「叔、嬸,我爹把我們一家趕出來了,我想先搬進你家院子暫住一段時間,過完年我就給自己搭建茅屋」。

    豆瓜爹把煙袋遞給全發,全發接過來,裝了一鍋旱煙,用火鐮(一種點火的工具,用來引火。)打著,抽完一鍋子煙,豆瓜爹才說:「這事我要先跟老掌櫃(郭善人)商量」。

    郭全發不再說啥,出了豆瓜家,回到自己屋子,對妻子翠英說:「準備一下,咱搬家」。翠英也不是省油的燈,把銅尿盆摔到院子裡,炸起一陣刺耳的迴響。牡丹紅想出來跟翠英對罵,被郭善人攔腰抱住。這邊郭全發也把翠英攔住,不讓翠英把事情鬧大。豆瓜爹還沒有回話,郭全發便把被褥搬到場院裡,把場院裡的豆秸稈鋪平,用幾根木椽搭了個庵棚,一家人便住進庵棚裡頭。天黑時分豆瓜娘來了,要郭全發搬進她家的茅屋去住。

    想不到村裡人都來了,都來看望郭全發夫妻,大罵那郭善人做事缺德,臘月天把全發夫妻趕出門。大家在一起議論郭子儀的種種善舉,對郭善人顯得不屑一顧。村裡人你端一升小米,他拿兩隻碗,大家都從逃難中過來,互相幫扶成為郭宇村人的風氣,郭全發一言不發,他不能隨聲附和去罵他的老爹,倒是那翠英刀子嘴不饒人,把郭善人跟牡丹紅罵得沒有一分人氣。

    第二天早晨起來以後,郭全發吆上毛驢去趕集,他首先糴了兩斗麥子,孩子還小,媳婦臨產,不能虧待了翠英,要叫媳婦跟孩子吃好。接著他鍋碗瓢盆什麼都買,天黑時馱著滿滿兩馱籠生活用品回家,看見豆瓜娘正跟翠英坐在一起啦話,院子裡,豆瓜正跟板腦玩耍,兩個孩子當年七八歲,富戶人家早把孩子送進學堂唸書,可是郭宇村這麼大的孩子滿村跑,老一輩人識字的只有郭家,小一輩人也只有郭全發念過幾年私塾。村子裡家家戶戶的煙囪每天都在冒煙,誰也不會關心以後,春種秋收是一條亙古不變的規律,生老病死的自然法則誰也無法抗拒,昨天太陽從東邊出來,今天東邊照樣出來個太陽。但是人們有自己的道德底線,那就是誠信。

    不久,年翠英又生了一個兒子,取名郭文選。

    除夕中午人人都去上墳,祭祀祖先。郭全發把帶來的祭品放置在娘的墳前,給郭家的祖先和娘磕頭。突然間一個人影一閃,他看見是爹,爹看見全發上墳,故意躲開。全發上完墳一邊往回走一邊想:爹終究還是他的爹,一個郭字扳不開……

    大年初一早晨郭全發穿戴一新,早早來到郭家的老宅院,看見大門沒有開,便朝裡邊喊道:爹,我是全發,我來給你拜年。大院內寂靜無聲,郭全發又喊了一遍。停了好大一會兒聽見院子裡爹在說話:「你回去吧,我承受不起你的磕頭」。

    郭全發便朝緊閉著的大門跪下,一直不起來。他在想,我不光給爹拜年,院子裡還有爺爺的書房……這不是一個禮節,而是一種責任,郭全發是郭家的後代,秉承著延續香火的職責。村裡人都起來了,在郭家大院外圍了一圈,看郭家大門緊閉,郭全發跪在大門外。大家一起朝那大門吐唾沫,說那郭善人給他娶了個「粹媽」(指小的意思),連親生兒子都不認了。

    郭家的大門最後還是開了,郭善人出來跟村裡人抱拳作揖,他言道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他們郭家的家窩事他不願跟任何人說,也無法說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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