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籐樹歌

第26頁 文 / 言妍

    「走?爸是說……過世了?死了?」

    「是呀,你看世事多無常,大家心裡都很難過,也很感慨……」

    「不可能,我幾天前才和馮老闆通過電話,他人好好的,聽不出有任何病痛的樣子,要走也比較可能是馮太太,生病住院的是她……」辰陽無法接受。

    「他就是照顧家庭太勞累,疏忽掉自己的健康,才會走得這麼突然。太太病了十幾年,那擔子有多沉重,我們外人很難體會。」漢波歎氣。

    辰陽以前也不懂,聽了艾琳教授一席話後,已能瞭解馮家長年在死亡陰影下的恐懼不安,更能體會旭萱那顆脆弱孤懸的心!她一直準備的是久病不愈的母親,結果命運一個大翻轉,卻先走了健康完好的父親,這種惡意且殘忍的方式,她怎麼受得了?

    幾乎是摔著掛上電話,大力搖醒弟弟,太慌亂了膝蓋撞到茶几一陣銳疼。

    「瑞陽你起來,我有事要到紐瓦克。」

    「又是紐瓦克,那個馮小姐嗎?不是已經前任了……」

    不理弟弟的質問,辰陽急急交代完幾件工作,便直奔電梯出了旅館大門。站在紐約大街上,市塵喧囂轟然穿耳,熾烈陽光逼面而來,他楞了好幾秒,彷彿才墜入真實世界般,感受死亡消息的震撼——天呀,馮老闆真的走了嗎?五十歲不到,英年猝逝,留下愛妻摯兒和未竟的事業,又豈會甘心?

    當然不甘心呀!他腦中突然浮現想像,若陰陽兩隔永不再見的是他和旭萱,他死了或她死了,那情境竟讓心莫名緊緊地揪痛起來……而他們竟輕率地分離一年多,只為了彼此不容侵犯的原則和自尊,但這一切有大過無情的生離死別嗎?

    瞇起被烈日炙著的雙眼,辰陽眼角流下濕濡的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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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飛亞洲最快的班機要六小時後,這麼長的時間裡,旭萱哪兒都不想去,只想在機場數著一分一秒等。

    大廳的另一頭正在擴建中,圍著大片透明塑膠簾,裡面塵上飛揚,工人的敲打聲此起彼落,她就定目在那兒一動也不動,臉色蒼白如蠟,身上披著八月下該穿的厚外套,因為好冷,冷到骨髓裡。

    辰陽由教堂又找到機場來,和一旁的艾琳低聲交談,她也恍若未覺。

    「萱就交給我了,我會負責平安送她上飛機。」他說。

    「有你在這兒,我就安心了,萱現在最需要的就是家人和朋友。」艾琳轉向旭萱,輕輕抱住她說;「課業和論文的事你別操心,我們保持聯絡,代我向你家人致上最誠摯的心意,希望你們早日走出傷痛,上帝祝福你。」

    「謝謝。」旭萱瘖啞回答。

    艾琳離開後,旭萱又回到原先委靡放空的狀態,楞楞看著那片塑膠簾。

    「你想哭就哭吧,哭出來會比較好。」辰陽試著說。

    「為什麼哭?你大少爺受得了女人哭嗎?」她用空洞的眼神看他。

    「是你哭,我就受得了,現在你忍著不哭出來,我才擔心。」雖然言語不著邊,至少還認得他。

    「為什麼擔心?」她又重複問,隨即眸子睜亮,倏地站起來急切說;「你怎麼知道我在機場?是不是我爸爸告訴你的?我明白了,這一切都是假的,又是爸爸的老詭計,他要你來找我,對不對?」

    「我很想說對,可惜並不是。」辰陽從未如此笨拙過,他的口才是用來競標談判的,不曾訓練來安慰人。

    「怎麼不是?爸爸為了湊合我們,用了不少心計,基隆那次、桃園那次,還有紐瓦克這次也是……他心裡太急,才想到用詐死的方法讓我們再見面,是這樣的吧?」死字終於出口,她眸子淒惶又有期盼,直叫人不忍。

    「旭萱,你爸爸不會用死開玩笑,他太勞累了心臟病發,這是一場措手不及的意外,每個人都很難過。」他按住她的肩,用生平最溫柔的聲音說。

    她踉蹌向後退,跌坐回椅子上,一種夢被毀掉的絕望神情說;「不可能的,爸爸是強壯不倒的,永遠不會死,他即使捨得下我們,也捨不下媽媽,他最愛媽媽,一天都不忍分離,怎麼可能拋下她不管……我不信,我就快回家了,他不會連六天都不等我……只有六天……不會連最後一面……都不見……」

    淚水終於潰堤而出,她摀住狂湧上來的嗚咽,急奔到角落大玻璃窗前,背對著大廳,在這異國機場捶心痛哭。

    回想四天前,竟是父女最後一次對話!爸爸說自己很累快保護不了媽媽,又謝謝她這個小太陽,她沒有多加留心和關心,也沒有陪他再多說幾句話,就輕率掛上電話……原來爸爸說十天很久呀,不是指媽媽,而是他自己覺得很久,他有預感自己等不及了……

    她為什麼不早幾天回去,這些研究有這麼重要嗎?或者根本就不該出國,如果她一直留在台北,爸爸就不會那麼累,也不會這樣走了……都是她的錯,一切都是她的錯,她太自私不幫忙爸爸,才會害他那麼累……

    「旭萱……」辰陽跟過來想擁抱她,給她力量。

    「不要理我……」她哭著說,有些痛只能獨自承擔呀!

    他歎口氣,靜靜站在她身後,原就泛血絲的眼睛現在更赤紅,畢竟一天一夜不休眠,加上奔波勞頓和哀傷心情,再健壯的人也有幾分頂不住。

    玻璃窗外是停機坪,逐漸西斜的夕陽照著各處熠熠生輝,近處有行李拖車緩緩移動,遠處有飛機依序起降,來來往往,生生死死,時間永不為任何人停留,仍快速不止地向前運轉,你只能把握眼前這一刻,努力不錯失所擁有的。

    而他眼前只有旭萱,崩潰、受創、帶傷的旭萱,她哀痛欲絕的模樣不斷刺戮他的心,他怎能放心讓她獨自一人飛行二十幾小時,一下機又要面對更大的煎熬呢?那瞬間他決定了,要補劃個機位和她一起回台北,明天的簽約儀式就交給瑞陽全權負責。

    他知道總公司一定會反對兼批罵到臭頭,瑞陽那邊也會急到哇哇大叫,但他顧不了這許多了。

    這輩子,他幾乎只為顏家事業而存在,事事以家族利益為優先,也真想不到還有什麼更重要,甘心為家族付出而無怨言。

    直到此刻,生平的第一次,終於有一樣放在家族事業的前面,那就是旭萱。

    第八章

    第五天——

    加護病房外有個空曠清冷的大廳,規定的探視時間未到,已陸續有家屬坐著等待,每個人的臉色都如身後的牆壁一樣灰暗。

    「你一定要沉住氣,不可以哭出來。」惜梅姨婆和敏月姨再三叮嚀說。

    「我怕自己忍不住……」旭萱原就不佳的臉色更憔悴。

    這是爸爸離去後的第五天,旭萱回台北的第三天,沒有立刻來看媽媽,是因媽媽尚不知爸爸往生,沒有人敢承擔洩露消息的後果,只能騙說秀裡有急事需爸爸回去處理。旭萱不敢出現得太「剛巧」,加上一下飛機就持續發燒,怕傳染給媽媽,延遲到接近原歸期才來。

    「上次旭東哭出來,我騙媽媽他重感冒,媽媽還是懷疑很久。」一旁的旭晶說,本來圓潤的臉龐尖瘦下去,牙總是緊咬著,一夜之間長大很多,超乎她十七歲年齡的冷靜沉穩。

    是旭東回家先發現倒在書房躺椅旁的爸爸,立刻跑去找隔壁的紀仁姨公。

    往生的第一夜,旭晶帶著旭東睡在爸爸漸冷的遺體旁到天亮,偎著如兩個哀哀不捨的小雛鳥……旭萱聽了更淚流不止,責怪自己為逃避感情事遠定國外,成了失職的女兒和大姐,心中滿足無言的愧欠。

    加護病房門開了,每床一次只能進兩個人,先是旭萱和敏月。

    她們穿上隔離衣,走向左邊中間的小室,室內安著各式複雜的儀器,床上的敏貞似乎更形瘦小,身上的管線也更多,聽到腳步聲,凹陷的眸眼微微張開,看到了旭萱。

    她高興極了,咧嘴想笑卻十分艱難,仔細一看,喉嚨開了一個大洞,插著粗管子,做了氣切手術,表示肺部更嚴重惡化。

    看到媽媽這樣,旭萱差點爆哭出來,敏月輕扯她手臂一下。

    「你天天念女兒,女兒回來,可開心了吧!」敏月裝出笑臉對妹妹說。

    敏貞點點頭,嘴又動兩下,旭萱耳朵湊上前去。

    「有沒有……見到爸爸?」

    「……有……」旭萱拚命忍住淚水,才勉強擠出這個字。

    「怎麼沒來看我?他以前天天來,好奇怪……」

    「爸……很忙,忙完,就來……他說,很對不起……」旭萱咽不成聲。

    「打開……看外面。」敏貞手微微抬起指著密合的窗簾。

    旭萱走過去想開窗簾。

    「現在是晚上,不能開。」護士小姐立刻阻止。

    晚上?明明是早上十一點大亮白天呀!

    「在這兒,若分白天黑夜,會覺得時間很漫長,尤其你媽媽意識清醒,讓她以為都是夜晚,日子會比較好過些。」護士小姐低聲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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