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籐樹歌

第27頁 文 / 言妍

    聽起來更覺心酸。旭萱握住媽媽瘦如枯柴、佈滿針孔的手說;「媽,我再也不去美國了,我會留在台北,每天來陪你,直到你好起來。」

    「自由……你們自由去。」敏貞看著女兒,微微搖頭。

    旭萱無法回答這一句,怕一開口情緒崩潰,就再也瞞下住。

    還剩一點時間,必須換惜梅和旭晶進來,旭萱萬般不捨,即使下午六點又可以來探視,仍覺得將無助的媽媽遺棄,尤其爸爸已經不在。

    「阿姨,媽媽應該可以離開加護病房吧?每天只准親屬探訪兩小時,她一個人在裡面好孤單,而且住久人都有些不清楚了。」旭萱回到大廳說。

    「她以前是住一般病房,雖有請個看護,但大部分還是你爸爸親自照料,晚上你爸爸一定陪著,一天都不缺,非常辛苦呀!」敏月說;「你爸爸出事後,江醫師怕我們兩頭忙不過來,特別簽字讓你媽媽進加護病房二十四小時有人照顧,等我們忙完了再遷出來。」

    「媽愛乾淨又重隱私,一直不習慣看護,我會接替爸爸的工作。」

    「不習慣也要習慣,不要看護,家人就累了,前兩天旭晶也說要休學照顧媽媽,她才十七歲還未成年呢!」敏月歎說;「你媽媽那脾氣,從小就這樣,你爸爸明知道還一直順寵她,多少年來都一樣,結果賠上自己的性命,現在還要賠上女兒的青春嗎?」

    「阿姨——」旭萱不要她再說下去。

    敏月臉轉向一邊,拿起手帕頻頻拭淚。憶起她、敏貞、紹遠三人那段年少青春的歲月,今天竟是這結局,不知該怎麼說……怎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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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頭七——

    黃昏時突然狂風大作,天地瞬間變黑,豆大的雨在屋頂疾速亂打有如萬馬行軍。旭萱睡在眠床上,雙眸倏地睜開,姿勢向內側躺著,全身僵硬不能動彈,因太過疲睏,她甚至分不清是真醒或假醒。

    房內幽冷恍若海底,樹影在窗上搖曳似巨大水草,然後,有人在她背後輕輕走動,又坐在床沿,挨靠著她的背,像迫切要探視一個病中的孩子。

    她也迫切想回頭,看看是誰,但怎麼努力都動不了,也看不到……

    「大姐,吃飯了。」旭晶的聲音響起。

    她手腳忽然一鬆,能輕易翻身坐起,楞楞問;「你剛才坐在我背後嗎?」

    「沒有呀!」

    「剛才屋內好像有人,你沒看到什麼人嗎?」

    「沒有。」旭晶搖頭說;「這場雨來得真奇怪,大姐可能做夢了。」

    做夢是合理解釋,但背上的感覺如此真切,旭萱第一個想到爸爸,是爸爸回來看她了……然而此時仍是白晝,尚未入夜,他魂魂又如何出現?是否太迫不及待,所以狂雲蔽日,天地也為他昏黑?

    巧的是,在旭萱走出房間時,風雨也停止,四周又恢復明亮。

    晚餐之後是頭七法事,旭萱三姐弟隨著唸經師父指示,一身縞素在靈堂前行儀式,一次又一次跪拜中,淚水落濕膝前。

    族中親人們進出幫忙,不時聽到歎息和抽噎聲。

    旭萱偶然回頭,看見辰陽坐在不遠的椅子上,不知已來多久。

    這些天來,他指派人按時送三餐和點心,在馮家走動有如其中一份子;尤其他送旭萱回台灣,兩人連袂出關時,種種分合流言又傳佈開來。親友們慢慢習慣他的存在,也就見怪不怪了。

    「你臉色還是不太好,時差調過來了嗎?」休息時,他走過來問。

    「反正累就躺下,不累就起來,也分不清楚了。」旭萱說。

    「今天是頭七,傳說往生者會回來,你一定希望見到爸爸吧!」

    「如果能夠回來,爸爸一定先到醫院看媽媽,畢竟最放心不下的是她,我已經告訴爸爸,媽媽轉到加護病房,希望他不會走錯地方。」她頓一下又說;「這有,你不要再每天送東西來,非親非戚的,外人看來很不妥……」

    「這是我對馮伯父的個人敬意,我不在乎別人怎麼說。」

    倘真是這樣,爸爸和辰陽的私人交情,比他們想像的好……可是從紐瓦克一路相陪奔喪回來,現在又參勞馮家大小事,已大大超出一個合夥股東的界線,幾乎像女婿,他難道不避諱嗎?

    啊,太疲倦了,旭萱頭脹痛著,無法再想下去了。

    是夜,旭東自願守在爸爸靈堂前,旭萱和妹妹回眠床睡,忙碌了一整天,沒說幾句話,便陷入昏睡中。

    很靜,一切都很靜,連一絲風也沒有,老屋和樹木如同沒生命的剪影。

    模糊隱約中,旭萱發現自己站著,在一片漆黑裡,只有遠方透出一個橢圓形光環,朦朧的淡灰像通向某處的路口,爸爸佇立在中間,身穿細藍格子襯衫,雙眼凝視她,有最沉重的不捨,宇宙萬方皆同悲。

    他低下頭去,注視席地而睡的旭東,包覆在鋪被中不動的幼子。

    他抬起頭來,眸內有最沉重的懇求,弟弟才十五,請替父親多照顧。

    她開口想喊爸爸,忽如舞台關燈般,瞬間一切皆消失,比雲霧更飄渺……

    天亮後,旭萱詢問宿屋裡的每個人,包括旭東在內,並沒有人看見爸爸,更無法具體證實是否爸爸返家了,或許只是她太思念爸爸,作了一場夢而已。

    下午,她去殯儀館看爸爸遺容,算遲來的最後一面。趕回台北的那日,爸爸遺體已移至殯儀館,延到今天才看,一方面因她生病怕與陰地犯沖,一方面也等由外地趕來的弘睿舅舅。

    大舅秉聖開車來接他們,在殯儀館門口,意外地辰陽和宜芬姨也來了。宜芬姨戴了一副大墨鏡,仍可看出素來用妝完美的臉落得粉漬斑斑,一定哭得很多。

    「好捨不得他走,好捨不得……」宜芬抱著旭萱又哭。

    外面炎炎暑氣仍在,他們一行五個人隨工作人員進入寒氣十足的冷凍庫,鏘地一聲拉出一格櫃子,白煙一直冒。

    他們輪流站上小踏板,依序瞻仰亡者遺容,氣氛十分凝重。

    爸爸雙眼緊緊合閉著,臉部脖子腫硬,顏色紫中帶黑。旭萱突然想,萬一爸爸沒有死,只是陷入深度昏迷,如果醫生弄錯了,他一定拚命掙扎想逃出來,天呀,誰能確定爸爸真的死了——

    「萱萱,好了,他們說不能看太久,對大體不好。」弘睿舅舅輕聲說。

    旭萱才發現自己霸著長櫃不捨不放,甚至伸手要摸爸爸的臉,聽到一旁宜芬姨的啜泣聲,她猛地大哭出來,自機場那天來,第一次失控。

    有人抱住她,把她臉輕貼在胸前,任她淚水濕透衣襟,是辰陽。

    工作人員又鏘地將櫃子鎖回,旭萱忽然停止哭泣說;「衣服,爸的衣服,他穿的是細藍格子襯衫——他昨晚有回家看我!」

    「昨晚?頭七嗎?」宜芬姨抬頭。

    「是的,就穿這件襯衫,一模一樣的襯衫!」她把如夢的過程說一次。

    「那就是你爸爸了!這件襯衫是新的,送殯儀館前我特別為他挑選的,你以前沒見過……」宜芬又掩面痛哭。「這的確是紹遠哥的脾氣呀,他不會丟下我們一聲不吭就走,一定會千方百計回來……尤其他那麼疼愛你……可是他有超強的毅力,怎麼就沒辦法讓自己活過來呢……」

    旭萱哭到不知怎麼離開殯儀館的,她想,連親朋好友都如此傷心,媽媽怎麼辦?若媽媽知道,又將會是何種景況?

    真不敢想像,就如惜梅姨婆說的「會出人命」,每個人都怕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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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七——

    再過幾天是爸爸的出殯日,家族長輩認為無論如何要告訴媽媽實話;丈夫入土下葬,妻子不知道,不合倫常,萬一重要事沒交代到,更多一重遺憾。

    問題是,誰開這個口?

    爸爸回秀裡處理事情的理由早已不能使用,沒有人去那麼久的。他們只好改稱爸爸心臟出了問題,在另一家醫院做手術,目前還無法出院!比起死亡,這話容易出口多了。

    媽媽焦急萬分,心疼他強壯的人忽然倒下來。好幾天,兒女來探視,她就直揮手說;「走!走!你們來幹嘛,去照顧爸爸,他需要你們,別管我了!」

    旭萱姐弟每日辛苦編造謊言,不能把爸爸病情轉好,還要很技巧地一點點加重,期望真相揭露時,不會衝擊過大。

    時間不等人,終要面對最難的一關,誰能負「會出人命」的責任呢?

    誰都不敢,於是決定大家一起行動,敏月阿姨和兩個舅舅齊集,帶著旭萱姐弟,還有惜梅姨婆,一行人來到醫院,江醫師也親自坐鎮,以防危急狀況發生。

    加護病房另開一個時段,打破一次只能進兩個人的規矩,他們七個人穿隔離衣帽同時進入,把敏貞的小室擠得滿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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