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雷恩那
「哇啊!」哪有這樣的啊?可憐的錦繡連句話都插不上,只能無奈地扶著自家姑爺的一邊臂膀,被濃重的酒氣一熏,頭都快昏了。
這一方,慕娉婷從內房疾步定出,覆面的喜帕已自個兒除下,見錦繡快要打跌,趕緊過來撐住醉醺醺男人的另一邊臂膀。
好沉啊!她未及多想,整個人挨近男人腋窩,試著用肩頭頂起他的重量,兩袖一前一後環著他的腰,吃力地把男人往內房裡帶。幸得他並未喝癱,腳步雖說蹣跚虛浮,仍乖乖地跟著她晃進裡邊。
把男人高大的身軀勉強「拋」到鴛鴦錦狺W,慕娉婷臉容早已通紅,一半兒是因使了力氣,氣喘吁吁,一半兒則因嗅多了他身上濃郁的醇味,耳鼓微鳴,秀額甚至泌出薄汗。
「小姐,送姑爺回來的是三爺、四爺和五爺,姑爺底下有四個兄弟,小姐拜堂時,咱在堂上見過他們。唔……八成是怕小姐責問,適才把姑爺推進門後,眨眼全溜啦!」錦繡嘟囔著,兩頰有些看不過眼地鼓起,見主子跪在榻邊費勁兒地拔掉男人那雙半個靴,不禁吶吶喚著:「小姐……」
「錦繡,快把臉盆架上的巾子打濕給我,他臉好燙。」慕娉婷頭也未揚地道。
脫掉男人的靴子後,她將他健壯的小腿抬上榻,讓他躺得舒坦些。
「啊?噢!」回過神來,錦繡忙按著指示打濕巾子,絞了絞,送到主子面前。
「小姐,給。」
慕娉婷接過手,坐在榻沿,傾身小心翼翼地擦拭著男人泛紅的臉。
這張臉啊,她終是見著他的廬山真面目了。
手中的巾子拭過那張五官深明的面龐,男人有著十分飽滿的寬額,兩道密濃的眉畫過額下,那斜飛的眉形利落爽朗,有著外顯的豪氣。
他眉間處輕捺著兩、三道淺紋,細心再瞧,眼角也尋得出淡淡痕路。
當初,媒婆幫兩人對過彼此的生辰、合過八字,如此推算,她記得他應已三十有二,足足長她八歲。
依她這年歲才出閣,算是個「高齡」的老姑娘了,此時瞥見他眉心、眼角的淡紋,不知怎地,她心頭竟興起模糊的歡愉,似乎歡喜著幾道細紋加注在他臉上,讓他粗獷的外表多了內斂且滄桑的氣味。這心思著實古怪啊,古怪得教她得抿住唇,才沒讓那愉色在嘴角漾開。
擦拭他眼角與眉間的力道不禁放得更輕、更柔了。
「唔……」男人忽地皺皺高挺的鼻樑,瘦削雙頰讓那張略方的臉形瞧起來稜角分明。他像是本能地眷戀那柔軟的撫觸,方顎一偏,半張臉自然地偎進慕娉婷那只忙碌的柔荑裡。
她柳眉兒一挑,發現他左唇下、接近顎骨的地方,有一道膚色淺疤,不湊近細瞧根本看不出來。
「小姐,我去廚房煮碗醒酒茶過來吧?」俗話說「春宵一刻值千金」,究竟怎麼個值法,錦繡不太明白,但見姑爺醉得呼呼大睡,把小姐干晾在一旁,她心裡總覺不好。
慕娉婷搖首,小手扶正男人的腦袋瓜,抬睫對錦繡微微一笑,柔聲道:「他醉了就由著他睡,不打緊。倒是你,別杵在這兒,也該去歇息了。」
錦繡躊躇著,靈活的眼瞟了瞟四平八穩地癱躺在榻的男人,又瞄瞄擺滿桌的小碟小碗,跺腳,大大歎氣道:「怎能這樣?姑爺也真是的,明知小姐在新房裡等他,他倒好,醉了便睡,一覺到天明!小姐和姑爺沒喝合巹酒,連『早生貴子』也沒吃,還有那些八碟八碗的菜餚,全白白準備啦!」
慕娉婷倒覺無謂,只靜靜又笑。「等明兒早再吃也是一樣。你歇息去吧,不是肚餓嗎?快去吃些熱食暖胃,我照料著他便好。」
「小姐啊——」
「聽話。」
錦繡仍想再多說什麼,但見主子眉眸堅定、神態安詳,所有的異議便堵在喉嚨,只得道:「那……那好吧,咱出去就是。小姐要真有事,就找人來喊我一聲。」
「知道了。」慕娉婷淡應,直到她的老媽子丫鬟不太甘願地退出新房,仔細闔上那扇門,她才輕歎了口氣,重新將眸光調回醉酒的男人身上。
接不來該做什麼呢?
幫他脫襪?脫衣?
抑或解開他的束髮,教他好睡些?
還是想法子將那沉重又高大的身軀往裡邊挪些、騰出點兒位子?他呈「大」字形的睡態幾把床榻佔滿,若不挪移一下,她今晚怕得伏在榻邊或桌上歇息了。
驀地,擠在他身邊、和他相擁而眠的一幕毫無預警地閃過腦中,她雪頰立即暈紅,如怒綻的粉蓮。
想些什麼哪!
背對著男人坐在榻邊,她拍拍暖頰,努力寧下心神,回身正欲替他拆下繫在胸前的大喜彩,小手才貼到他胸上,突如其來的,一雙細長炯亮的鳳目霍地睜開,近近注視她。
「看來,你的陪嫁丫頭教我惹惱了,對我這個新科姑爺不甚滿意。」那炯目眸底泛湛,躍曳著星輝般的笑意,有些歉然,有些莫可奈何,又有些戲謔,清醒神俊得很,哪裡還見醉酒痕跡?
「……哇啊!」慕娉婷慢了許久才反應過來。直到他眼一眨,這才嚇得她直起上身,兩手壓在起伏略劇的胸脯上,瞠圓眸子直勾勾地瞪住他。
「你……你、你你臉紅紅,你明就醉了……你騙人?」這話結巴得緊,卻也聽得出帶著點指控味道。
刀義天從榻上翻身坐起,粗掌抹抹臉,咧嘴笑開。
「無關飲多飲少,亦無關酒量如何,我總之是一沾酒便臉紅,要裝醉其實不難。」這秘密僅自個兒知曉,連雙親與手足也未曾透露過,在她面前卻兩下輕易地吐露出來。
一時間,刀義天也弄不明白怎麼回事,兩指搓了搓方顎暗暗沉吟,只覺這姑娘身上有股莫名的力量,能教人隨意便對她剖心掏肺。
他左胸忽地一凜。是了,他險些忘記,姑娘已不是姑娘,她是他剛過門的妻。
收斂過於外顯的笑,他低柔道:「不是存心欺騙誰,今日你我成婚,外頭來了這麼多賀客,紮實地敬完一輪酒算是作足了臉面,恰好四弟過來強灌我那壇『鬼頭燒刀子』,我想就順水推舟,讓新郎倌醉個徹底,也好早些過來瞧你。」
剛毅峻容淡浮暖意,他凝注著她,忽而問:「你還好嗎?」
她還好嗎?
還好嗎?
慕娉婷微暈、微眩,心湖瀲灩著一股說不出的滋味。
她還好嗎?她想……該是挺好的吧?除了心音太過鼓噪、血液奔騰過急、喉頭又發燥發乾外,剩餘的都好……都好啊……
自掀開眼睫後,刀義天的視線就不曾須臾離開過眼前這張女子臉容。
以為她的靜默不語是因尚未從錯愕中返神,他淡泛紫氣的峻唇不禁又揚,徐沉道:「我沒想過,你會是這個模樣。」
會是……什麼模樣?慕娉婷並未問出,那疑惑僅在心底無聲炸開,自問著。
四目相望,在龍鳳燭橙紅的熒熒潤光中端詳著彼此,火苗像是在對方瞳底竄燃,輕試、探觸著,往來復旋,可也有些兒裹足不前。
他的新婦有張秀氣的瓜子臉,細眉如彎彎的兩條柳葉,眸光似泓,姿態嫻靜,此時瓜子臉上抹染著新嫁娘的妝容,紅撲撲的雙腮,唇若花瓣,翹睫在眸光輕斂間投下淡影,近近瞧她,猶能分辨出胭脂水粉下那臉膚的細緻。
刀義天沒想過,他會娶到一名美嬌娥。
對這樁婚事,他打一開始就沒太多主意,可說幾是全權交由娘親決定。
娘親曾在前年重重病過一回,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即便慢慢調養兩年多,身子骨安穩了許多,元氣依舊大傷,早不如以往硬朗。
他曉得娘親心裡事,所謂「男大當婚」,她盼著他們兄弟幾個娶妻生子、開枝散葉。
去年冬,一向木訥少言的二弟刀恩海迎娶「南嶽天龍堂」的杜家小姐後,娘親著實歡喜了許久,病色盡掃,整個人神清氣爽。跟著,娘親便幾次三番催促起他的婚事,說他是刀家長子,底下兄弟都已成家,若他再不仔細斟酌,她便要替他拿主意了。
但,他能斟酌些什麼?
他又不像二弟那般,有個教自個兒傾心多年的杜家姑娘,男女間情啊愛的玩意兒,他沒那心神理會。
沉吟好半晌,他慢條斯理地將散在鬢邊的髮絲撥開,眉目溫朗,語氣持平道:
「但現不再想想,似乎你合該生得這般模樣。」
「啊?」慕娉婷又是怔然,杏眼漾著水波,朱唇略掀,試了幾次才尋到聲音。
「……我這模樣……不好嗎?」她雖非國色天香,生得傾城傾國,但依世俗對美醜的判斷,她已構得著中等之姿,不是嗎?她柔荑不自禁撫上頰,頰熱,更感觸指尖泛涼。
刀義天勾唇,似笑非笑。「你這模樣生得好,恰是公婆們挑選兒媳時最為中意的長相,說話輕聲細語,五官端莊秀氣,也難怪娘親見過王媒婆取來的繡圖後,便要人上慕家提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