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文 / 雷恩那
他話中所提的「繡圖」出自她手底,是她的「自繡圖」,當初是繡著好玩的,把自個兒按著在銅鏡裡見著的模樣、一針一線繡在緞子上,沒料及有朝一日要被爹爹取了去,交給王媒婆帶到刀家。
「那繡圖其實繡得不好……」不知該何以回應,她小聲嚅道,仍鼓著勇氣迎視他,而喉中緊澀又起。總是如此,她心緒波動不止,喉便發乾。
「我並未見過那幅繡圖。」略頓,他似暗暗尋思,最後仍坦白道:「前些時候我人不在湘陰,婚事多由娘親作決,她說替我合了一門親,對方是瀏陽布商慕家的閨秀,聘禮、婚期等大小事她也請人與慕老爺子談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這事上,我聽她的,沒什麼異議。」
在他看來,娶哪家姑娘皆無所謂,只要雙親歡喜便好。
在她看來,同樣是嫁誰都成,只要談得攏條件,護得住慕家龐大家業,也就足夠。
所以,對於這樁姻緣,她和他仍有共通之處——打一開始便想得極為實際,不發白日夢,就僅是兩個不相干的人兒湊合在一塊兒,合得來,很好,合不來,也得磨至相合為止。
喉頭的緊燥像是往胸口蔓延過去,心緊縮著,那滋味漸漸掌握她,沒來由的,大紅吉服下的身子一陣顫慄。
房內燭火澄明,供以取暖的火盆子裡星火跳熠,流散著一屋子暖,慕娉婷卻渾然一凜,頸後都已竄出粒粒細小的雞皮疙瘩。
她感激他的坦白,儘管將事攤開了,有些教人難堪,她還是心懷感激。
「我爹說,兩家結成姻親,對彼此都好。慕家每年從南方收購大量生絲和成布,走河路往返,碼頭運載和出入船貨上早有自個兒的一套方法,往後刀、慕兩家走到一塊兒,刀家打鐵場子若往南方出貨,在河運上有慕家幫襯……」
她掩飾得極好,淡垂的臉瞧起來沉靜而溫柔,若非露在紅袖外的蔥白指尖輕顫、絞纏著,咽喉似暗暗吞嚥,微乎其微地透出什麼來,也不易教人察覺她此刻不安的心緒。
刀義天看在眼底,內心一歎,卻不戳破她強裝的鎮定。
他方才將話挑明,表示之所以與慕家結親,他個人意願並不重要。
男大當婚。他年歲已屆,又無傾慕之人,既是娘親看上眼的姑娘,便順遂老人家的意思成親。
他道出這話或者傷著了她,可世間但憑媒妁之言成就的姻緣又何其多?他與她僅是當中的一對,既娶她為妻,他自會盡力待她好,不教她受委屈,只是這近乎承諾的言語若說出口,怕要體會不出當中的誠意。兩人既有緣分,那便是一生的事,她總有明白的時候。
「慕家幫襯刀家,慕家自個兒又得了什麼好處?」他平靜地問,唇山明顯的嘴一直噙著似有若無的弧。
慕娉婷對他此刻的神情感到些微迷惘,不曉得他是當真全然不知,抑或有意試探?
再次輕嚥著喉頭,她低幽言語:「兩家自然是相互照看,往後慕家在河路上行走,有『刀家五虎門』的旗幟保護,想來行船定能安穩許多,不怕……不怕……」
她忽地止住,眉心略顰,似乎不肯多談。
刀義天深目湛了湛,片刻才道:「前些時候,慕家十來艘貨船剛出湘境,便被人連船帶貨洗劫一空,尚鬧出三條人命,江南那邊的生意似乎也無端端受了阻礙,你是為這事擔憂吧?」
蓮容倏地抬起,她眨眨羽睫,訥聲道:「……原來你知曉的。」
「這些亦算得上是江湖事,不難得知。」他淡淡道。
慕家是瀏陽富豪,以布匹買賣起家,江南養蠶、收絲、治絲、紡紗,鄂東與陝北一帶則植棉、收棉、織布,經營有道,家大業大,慕家閨女出閣,大可擺出高姿態,多的是對像任其挑選。
但他聽聞娘親提及,是慕老爺子得知王媒婆為著他的婚事四處尋找合適人家,便親自替閨女兒討了這樁姻緣,還急巴巴地要媒婆把閨女的繡圖送來。他得承認,一開始,自己對慕家為何急著要將閨女嫁允,比對那名要與他結成連理的女子更感興趣。
但如今初會,兩人雙雙坐在鴛鴦錦榻上,房中四處佈置著大紅喜緞,垂著團團喜彩,每扇窗紙皆貼著雙薯圖,連擺在角落的屏風和臉盆架也貼了紅。牆上掛著一面荷花鴛鴦圖的喜幛,垂迤到地面,旁邊高台上燃著一對龍鳳燭,一屋喜紅映出一屋錦霞般的潤光。她在這當中,用固執的、強裝鎮定的幽幽眼眸回望他,莫名的,他左胸感到一陣拉扯,極想撫去她的不安。
「慕家貨船遭劫的事,我會與岳父大人詳細談過,待看如何處理。」他峻唇靜牽,眉字有抹溫柔神氣。「你別憂心。」
慕娉婷身子一顫,呼息深濃。
猛然間,她被那張剛毅有型的男性臉龐重撞了胸房一下,既熱又麻,一泉無以名狀的溫潮從方寸底端湧出,漫漫泛開,不住地泛開,無法抑止地泛開……
她須得道謝,說幾句漂亮話。
她該要回他一笑,真誠的、大方的笑,藉以化解週遭濃郁得教她有些暈眩的氛圍。
因此,柳眉柔揚了,扣著胭脂的朱唇掀啟了,她想笑,想柔軟地對他說些什麼,擠出的卻是啞啞嗓音。
「我……我、我喉發燥……可以給我一杯茶喝嗎……」
「啊?」男人濃眉飛挑,略怔,又帶趣地對住她笑。
第三章共君此夜迷情多
慕娉婷喝下的不僅一杯茶而已,她幾把錦繡丫頭特意為她備上的棗花紅芹茶整壺全灌進肚裡了。
洞房花燭夜裡,她跟新婚夫婿討茶喝,她的相公該是個厚道之人,沒當場笑話她,還下榻替她提來整壺茶,即便她曉得他其實笑在心裡,也夠讓她感激了。
「夠嗎?要不要吩咐廚房再煮壺茶來?」他溫言問,在桌邊坐下,靜看她捧著細瓷杯,一杯接一杯飲著。
儘管說是喉頭發燥、乾渴,她喝茶的姿態仍舊秀氣而矜持,小口、小口地飲下,滋潤含養著,像是每一口皆是天降的甘霖,不能輕慢。
「不用了,夠的……」她克制不住臉紅,捧著杯,呵出胸肺裡騰亂的氣息,努力讓聲音平穩。「謝謝……」
「你我已是夫妻,無需如此客套。」這話自然說出口,刀義天心中凜然,頓時有所體會,往後生命裡將有另一人介入,不再是單獨一個,他得對她的終身負責。
微笑,他對她招招手。
慕娉婷彷彿中了蠱。他招手,她想也未想便立起身,盈盈步至他面前,眸光直勾勾交纏著他的,不放。
他僅裹襪套的腳尖勾來一張雕花椅凳,拉著她的霞袖,要她落座。
她乖乖坐在他面前,兩人近近相對,高台上的紅燭火光竄躍,一屋的喜紅宛若映在彼此瞳底。
她有些張惶、有些不知所措,微暈又微眩,朦朧想著他意欲如何,而自己又該如何?結果她糊成爛糜的腦袋瓜什麼也思索不出,只怔怔由著他取走她緊握在手的茶杯。
「張嘴。」他從滿桌的小碟小碗裡挑出一物,抵到她唇瓣下,半帶命令的口吻撥彈她的心弦。
她輕顫,極自然地啟唇由著他餵食。餵過她後,他自己亦吃了些。
「再來。」他又挑一物抵近,她聽話照辦,檀口輕啟,讓那東西落入芳腔,眸子始終幽幽凝住他稜角分明的五官。
「還有。」他再取一物,她乖乖配合。
第四次餵食,他無語,僅將東西拿近。
她自然地掀唇輕含,把他的指也一塊含住了。
他指尖抵著她的舌,上頭的硬繭好粗糙,與她的丁香軟舌全然不同,一粗一細,濕潤地碰在一塊兒,滋味甜得驚人。
真的是「驚人」!慕娉婷嚇了一大跳,神魂整個從不知名處拉扯回來,腦袋瓜忙往後仰,放掉他的粗指,也跟著察覺到在舌尖爆開的那股甜味,其實是因為含著他餵入的一顆糖蓮子。
秀臉赭紅,宛若染就的大紅織幛,她胸口彷彿來了一群野鹿,在那兒雜沓奔跑,衝撞得她胸骨生疼。特別是當她看著他從盤中取起另一顆糖蓮子,自然無比地放入嘴中!糖粉黏著他的指,他探舌吮淨,根本是把她適才「不小心」沾在他指上的溫稠也一併舔去了。
糖蓮子……
糖蓮子?
她陡地會意過來,他餵她吃的東西分別是蜜棗子、落花生、桂圓和糖蓮子,也就是所謂的「早生貴子」。她臉蛋又一次爆紅,喉頭的燥意已不夠瞧,根本是從頭到腳全融在熒熒火焰裡,熱得發汗。
見自個兒的新婦對著他發愣,傻呼呼的模樣著實有趣,刀義天心口微暖。
他取來溫酒,在兩隻小杯裡斟入八分滿,一隻放進她手裡,然後舉起另一隻,沉而清明地道:「成了親,從此便是一家人,望夫妻緣分長長久久,不離不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