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文 / 雷恩那
錦繡丫頭說得正好,因立在底下大堂的刀義天僅朝著二樓略略側目,身形不動如山,對手下淡淡道:「一切順遂便好。拜堂前相見,怕是不合禮俗。」何況明日便是他與慕家小姐的大喜之日,又何需急於一時?
隨即,他朝手下交代了幾句後,灰藍身影頭也不回地領著一小批人離去,將「黑風寨」的一干山賊也一併帶走。
自始至終,慕娉婷都沒能見到他的廬山真面目,即便他曾側目揚眉朝這兒望來,那微側的面容仍讓微亂的黑髮遮掩,且隔著樓上、樓下的距離,她怎麼也看不清。
那高大身影已消失在她雙眸可及之處。
他的離去教她緩緩吁出一口氣,卻也興起奇異的惆然。
那男人便是她即將嫁予之人啊……模糊思索,一時間說不出是何滋味,只一手輕捂左胸,感受著不同尋常的顫動。
收斂眸光,她蓮足自有意識般緩緩移步,又一次將她帶到面向外邊景致的那扇窗前。
風入窗,拂來一身涼。
窗外,天色更沉,半圓月華更形清明,這秋末初冬的月夜天猶如刷過一層淺淡銀霜,透著避無可避的淒清氣味。景致無奇,她卻瞧懵了。
「小姐,別杵在窗邊吹風,要著涼的!」錦繡在她身後喳呼,老媽子的性情展露無遺。
她恍若未聞,方才在大堂上的每一幕又一次地在她腦海裡重現。
男子的灰藍勁裝、挺拔的姿態、微紊的黑髮、雄厚的肩背,然後是那稱得上悅耳的徐嗓……莫之能解的,短短不到兩刻鐘,她對他已掀起不可思議的興味兒,不單是因為他倆將成夫妻,更因為他這個人。
「刀義天……」朱唇一嚅,她下意識地將那名字喃出。彷彿有什麼在瞬間落入心湖,畫開了圈圈漣漪。
她嘴角微微地抿開一朵笑花。
「小姐?」見主子神情古怪、似笑非笑,錦繡忍不住把小腦袋瓜探將過去,對著她眨巴著清亮大眼。「您沒事吧?」
慕娉婷回過神來,霜頰浮染上兩抹蓮色,神態安詳。她搖了搖螓首,低柔道:「錦繡,給我一杯溫茶吧。」
她喉間又發燥了,不是心裡不舒坦,而是因為有些古怪的緊張、有些古怪的心思起伏,更有些古怪得連自個兒也說不上來的隱隱期望……
第二章蒼松清蓮生靜契
吉日,吉辰。
紅頂描金線的八人大轎在響亮亮的迎親喜調中,晃呀晃地被眾人簇擁著進湘陰城。
「刀家五虎門」是由現任門主刀問與其四位血親手足共同創建,立足湘陰已四十餘年,因族中先後出過兩位朝廷大官,刀家除了憑自家功夫和利落的行事作風在江湖上揚名立萬外,與當地官府亦頗有往來,不僅承辦地方的匠造鐵兵器,在湘陰與鄰近幾個大縣亦幫忙擔起教練民團等事務。
便因刀家在江湖和地方上的威望,更因刀老門主近些年已將門中要務移交至長子刀義天身上,這一日,刀義天大喜,「刀家五虎門」從三日前就大舉迎賓,武林中各路好友紛紛前來道賀,倘若無法親自前來,亦要遣手下備妥喜禮送上。
「小姐,您頭蓋大紅帕子沒能瞧見,那可是好大的排場,連知府大人也來啦!
刀家練武場子黑壓壓的一片人海,大夥兒寒暄過來又招呼過去的,咱還瞥見好幾位姑娘也是一身走踏江湖的裝扮,好威風呢!」
輕易便聽出錦繡丫頭興奮極了的口吻,慕娉婷螓首輕垂,淡淡勾起嘴角。
兩個時辰前,她坐著大紅喜轎被人風風光光地抬至刀家大門。
據錦繡丫頭活靈活現的描述,她的夫婿想必是解決掉「黑風寨」的「正事」,這會兒終能親自迎娶。他換上一身喜紅、胸前斜繫著一朵皺花大喜彩,坐在馬背上領著她的花轎繞大街,湘陰城可說萬人空巷,沿途看熱鬧的百姓幾是擠得水洩不通。
繞完街,花轎落在刀家門前,總是一切全按古禮來辦,新郎倌下馬踢轎、揭簾、請新娘子下轎。
她繡花鞋尖甫踏出轎門,王媒婆即將一簇喜緞塞進她手裡,她下意識捧住,人已被握著喜緞另一端的男子牽引著往前走。
錦繡在她一邊攙扶著,但她八成坐得久了,腳微微泛麻,再加上鞭炮聲響徹雲霄,震得耳中隆隆,害她雙腿陡地一絆。
「小心。」與她一塊兒握住喜緞的他沉而低柔地道,及時出手托住她。然後,她悄悄察覺到,他除聲嗓好聽外,還有一雙粗獷大掌,即便隔著幾層衣衫,她也能感覺他掌中泛溢的溫暖。
「沒事吧?」他以只夠兩人聽聞的音量低低又問。
她瞬忽間臉紅心熱,喉又不爭氣地發燥,嚥了嚥唾津欲緩和那抹緊繃,但成效似乎不好。
她擠不出聲音,只得搖首。
托著她腰身的手勁緊了緊,他像在笑歎,語氣裡竟還聽得出幾分安慰。「很快的,再撐會兒就過去了。」
她不禁訝然,原先浮亂的方寸竟因他這話緩緩落實,像是再如何折騰人,他也會陪她撐過,有足夠的力量供她依靠。
想來,在這樁媒妁之言、順應父母之命的姻緣裡,能教她心悸且費思量的東西,似是愈現愈多了。
思緒羞澀,她低應了聲,偎著他偉岸身軀一步步走入刀家大門,喜帕下的臉容早已紅透。有他相扶相持,接不來的事兒並不困難,循著一貫的禮俗,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交拜,最後在眾人歡聲鼓噪下,他與她一塊兒被送入洞房。
此時,房裡就剩著她與錦繡兩個。
今日上門賀喜的賓客多如過江之鯽,除地方上平時相與的湘陰百姓,更有武林中有頭有臉的人物,因此刀義天送她回來休息後,無暇逗留,又忙著出去招呼眾位鄉親與江湖好友了。
「小姐,咱打探過了,今兒個席開百二十桌呢!前頭的練武場子容不了這數兒,好幾桌全擺到門外大街去了。聽說請來好幾位很具口碑的掌廚師傅,一同料理這次的喜宴呢!」不說還沒感覺,一提及,錦繡肚子忽地咕嚕咕嚕作響,她臉蛋爆紅。「唔……」
「肚餓怎地不說?」慕娉婷心疼歎氣,無奈她頭頂著紅帕,還得按著習俗靜待新郎倌來揭掀,只得道:「你快去吃些東西,別管我了。」反正她現下哪兒也去不了。
錦繡兩手擱在肚腹上,嘻地一笑。「小姐也肚餓嗎?咱到外頭取些吃的過來吧?」
「我不餓,你填飽肚子要緊,不用顧著我。」
「小姐不餓,那我陪著您,一會兒再去覓食也不打緊。」錦繡語氣輕快地說道。
「你……」慕娉婷又是歎氣,知自個兒的貼身丫鬟性子固執,沉思了會兒,道:「桌上準備什麼吃的沒有?你先取來墊墊肚子,別餓過頭了。」
錦繡低唔了聲,肚子又一次大打響鼓,這才瞄向桌上擺得滿滿的食物。
她先是取來好幾塊不同餡料的香酥小餅放在白盤裡,跟著把盤子往慕娉婷腿上一擱,道:「小姐也吃些吧,成天這麼折騰不來,很耗力氣的。」
慕娉婷其實不餓,但她要是不吃,她這忠心護主的丫鬟怕也不吃的。心底兒好笑地俏歎,柔聲道:「咱倆兒一起吃。」
「嗯!」錦繡用力點頭,笑瞇瞇的,見主子取起一塊酥餅,隔著喜帕秀氣地咀嚼,她也拿了一塊開心地吃將起來。「唔……」真好吃啊!
主僕二人吃了會兒,忽地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響起,尚混著男人們此起彼落的喧嘩,從前庭月洞門那兒一路傳進,眨眼間已來到新房門外。
「老四,瞧你幹的好事!都說別灌大哥那壇『鬼頭燒刀子』了,他才應付掉一輪敬酒,又被你硬灌,這下子好啦,鬧得這般醉,連站都站不直!」
「唔……我也是替大哥歡喜嘛!今兒個娶媳婦,不好好痛快、痛快,豈不可惜?」
「可惜個屁!咱們痛快,嫂子可不痛快!待會兒你自個兒同嫂子說去,不關咱們幾個的事!」
「喂!兄弟有這麼個當法嗎?」粗嗓大呼。
「喝!為什麼不喝?拿酒來……我、我還要喝!呵呵呵……」
最後這句爽嚷慕娉婷聽出來了,是兩個時辰前與她拜堂成親、如今已是她夫君的刀義天。
他被眾人灌醉了嗎?才定定想著,外頭便響起敲門聲。
「大嫂,咱們幾個把大哥送回來了!」
「錦繡,快去開門!」她促聲吩咐,將酥餅盤子擱在一旁的矮几上,身子已不由自主地立起。
錦繡忙跑到小前廳應付,門「咿呀」一聲拉開,待在內房的慕娉婷便聽見來人道——
「咦?啊!原來是嫂子的貼身丫鬟,那真是太好啦!呃……我是說,嫂子既然都休息了,那咱們就不鬧洞房了。哪,這是你家姑爺,咱們幾個把他送回來啦!」
隨即是一陣「交貨」的聲響。
卸了「貨」,像是好不容易擺脫掉燙手山芋,幾個人腳步聲來得亂、去得也亂,迅雷不及掩耳,門外一下子又恢復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