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文 / 藍蓮花
父親的遺體已被天戈幫擄走,二哥帶回來的只有我三個哥哥的靈柩。府裡一時哭聲震天,老夫人當場昏厥,二姨娘四姨娘伏在三哥四哥的屍首上痛不欲生。
只有大夫人,並不打開大哥的棺木,她神色慘厲地走到二哥面前,咬牙切齒一遍遍重複:
"是你,"她說,"我知道,是你殺了我的源兒。"
她充滿了刻骨仇恨的聲音與眼神令人心驚肉跳。
二哥的臉色蒼白如雪,靜靜望著她,始終沒有開口說一個字。
當天晚上我在廢園找到了二哥。沒有月光也沒有星星,二哥卻站在長草中一動不動凝望著黑沉沉的夜空。
我走到他身邊,握住他的手。
他震動一下,緩緩轉過身來。
"你不要在意大夫人的話,"我說,"她只是太過傷心。"
二哥不回答,我卻感到他的手在微微發顫。
秋風陣陣,四下裡包圍著我們的,俱是衰草荒涼的香氣與聲音,忽然間我悲從中來,伸出手臂擁抱了二哥。
二哥在默默發抖,他把頭埋在我的肩上,冰冷的額頭貼著我的頸項,他心裡深不可測的寂寞和悲傷流水一般緩緩漫入我的心底,化成我的淚水滂沱而下。
那是唯一一次他讓我看見他的脆弱彷徨,那讓我想要盡一切所能照顧和保護他,要他快樂,就像是從來他對我一樣。
父親的死在江湖上引起軒然大波,無數新老仇家蠢蠢欲動。
二叔和三叔自認並非統領全局的人材,一致推選二哥成為慕容家新一代主人。處在這多事之秋的二哥變得沉默寡言,心事重重。他的笑容更加少見,他甚至再沒有時間去我們的廢園。
慕容府的高牆似乎隔絕了一切江湖風波,二哥從不對我們說什麼,我只是偶爾聽阿楠提起,才知道他已無聲無息地消弭了幾場迫在眉睫的危機。
人們的悲哀漸漸轉淡,漸漸可以如常地生活。大夫人沒有再提大哥的死,恢復了從前淡漠泰然的態度。她並不干涉二哥對外政的處理,而二哥也對她一如既往地恭敬。
一切似乎就可以這樣平淡地進行下去,直到那一天的來臨。
就在那一天我的生活有了根本的改變,我將不得不離家遠嫁,永遠闊別我的二哥,我的廢園,以及那些終究是我親人的人們。我感到迷茫和悲哀,不捨與淒涼。但我從未後悔我在那一天的選擇,即使從頭再來一千遍,我仍會毫不猶豫地做出同樣的決定。
我知道我這樣做是為了什麼以及為了誰,但有時我想這也許更是一種命運的安排。五歲那年媽媽去世,叔叔把我從遙遠的北方帶到溫暖的江南。但是冥冥注定我終將遠離,回到到我真正的故鄉。
第二章
別離
慕容瀾
子時已過,濃稠的血色映著淡漠的月光。
現在是九月初十,我和阿湄別離的日子。
我想要和她並肩閒坐在廢園,一道看微綠的渺茫的螢火。暗香的籐花一粒粒落上衣襟,一時無聲,一時簌簌。
我們應該喝茶,抑或是酒。我們許會交談,也可能只是沉默。她會央我吹笛,或者會自顧自地唱歌。
她的笑容皎潔明亮,看不見淚水與悲哀的陰影。
然而我不在我們的廢園,我在十里以外的落梅山。
我的衣上有血,我的雙手也是。我的劍鋒煥發著飲血後妖異的清亮。
池家的人馬已經齊集,死傷者都已抬上了擔架。池家總管池落影向我走來,微微笑著躬身一揖:
"池某幸不辱命,就此告辭。"
我望見月光下他溫文清逸的臉容,永不沾塵的長衣,殺人都這般寫意從容。他讓我從心底裡覺得冷悸,我默默還了一揖。
當他們繞過山崖,我才開始喘息。
決戰終於結束,勝負既分,生死已判,敵"友"都已離去,我終於可以放任自己的疲乏。
我的手下腳步虛浮地清理著屍首。地上半干的血泊彷彿仍有生命,在他們的長靴下發出糾纏咿啞的呻吟。無聲無息的是那些流光了血的屍體,他們順從地被人拖拽或抬走,鼓起最後的淒涼風聲飛墮入萬丈深崖。
我看見一名少年抓住一具屍首的左臂用力將它拖走,但是忽然間那截左臂脫離了屍體。少年緊抓著它跌坐在地上,一時間他沒有意識到發生了什麼,神態迷茫。然後他拋開手上血肉支離的殘肢,開始嘔吐和哭泣。
沒有人理睬他突如其來的崩潰,只有我向他走去,因為我記起了那少年的父親,金安鏢局鏢師張全。三年張全前將張廣義送進慕容府,臨走時與我在門廊相遇,雄豪大漢忽然熱淚縱橫,托我代為照顧他的兒子。不久以後便有消息傳來說他已死在川中的一趟鏢中。
我不知道在以前的歲月中我算不算很好地照顧了張廣義,但我想至少在此刻我可以將手放在他的肩上,告訴他並不是每一次殺人都如此可怕。
一片烏雲就在此時飄過了月亮,我的眼前倏然一暗,而下一個瞬間乍起的刀光卻直刺我的眼睛令我目不能視。我忽然明白發生了什麼,我拔劍飛掠,毫不猶豫地斬落,然而我竟已太遲。
一柄刀深深插入張廣義的胸膛,那只握刀的手臂已被我斬斷,仍不放鬆,掛在刀柄上猶自晃動。
手臂的主人如今真的只是一具屍首。他的左臂曾被人砍得藕斷絲連,在張廣義一拽之下脫離身軀。劇痛令他慢慢甦醒,他奮力一刀砍上所見的第一個仇人,然後他才真的死去,甚或在我斬下他的右臂以前。
我的手下聚攏而來,將他亂刃分屍。
但我們已救不了張廣義。
他臉上仍是不可置信的神情,眼神卻已經渙散。
我抱住這瀕死的少年,感覺到他身體劇烈的顫抖。我覺得中了一刀的彷彿是我,萬分絕望地痛。
即使已付出了那麼多,即使我已經窮我所能,我依然無法保全我想要保全的人們,我的屬下,我的家人,還有……阿湄。
我在月夜裡策馬,策馬奔回我不惜一切才能夠保住的家園。
我沒有回房,直接去了阿湄住的湄苑。
房門微開,几榻蕭條,她不在房內。
我知道她一定在我們的廢園。
她果然睡在涼亭,蜷縮得像十二年前我初次見到的小小女孩兒。
我解下外袍披在她的身上。
看見她我便覺得溫暖,即使我衣衫單薄,而月光正冷。
一瞬間我覺得恍惚,彷彿才是昨日,我答應了那個男子,我會照顧阿湄,我的妹妹。
然而那是十二年前。
十二年前,她五歲,我十一。
也是秋天,晚上,我在廢園漫無目的地留連。
雖然我已遵從父親的命令搬走,我依然割捨不下我的廢園。
那晚風清月明,所以我清楚地看見了進園來的年輕男子,以及他抱在懷裡的垂髫女孩兒。
我永遠記得那個男子的溫雅和憂傷,彷彿背影都含憂,卻連拂一拂衣袖都是溫和的。
他抱著女孩兒指天上的星星給她看。
女孩兒的大眼睛比星光還亮。
我坐在長草中靜靜望著他們。
我聽見他騙她說她的媽媽變成了天上的星星。她會一直看顧阿湄,她希望阿湄過得快活。
我知道他在騙那個叫阿湄的女孩兒。我知道阿湄的媽媽一定像我的媽媽一樣早已死了。我的父親從不這樣騙我,所以我知道他在騙她。
然而她竟毫不知情。
"如果媽媽不想我傷心,我就會開開心心的。"
她聲音裡天真清脆的堅定我聞所未聞。
"而且,"她轉臉望著他,"媽媽對叔叔也是一樣,所以叔叔也要過得快活。"
男子微垂了頭,輕輕一笑,我看不見他的神情,卻看見他微顫的手。
我於是知道他或許可以騙她,但他永遠騙不了自己。
後來男子取出了洞簫,開始吹一支我從未聽過的曲子。
那時我已學簫三年,但聽了他的簫聲才知道自己根本不會吹簫。
他的簫聲令人想起寒階蛩鳴三更淒雨,孤鴻飄渺幽人往來。他的簫聲令落葉聚散寒鴉棲止,風凝月碎天地皆憂。
簫曲在我腦中迴旋不去,簫聲停歇時我甚至沒有察覺。
不知多久以後我才抬頭,發覺自己望入了一雙含憂帶笑的眼睛。
男子站在我的面前,臂彎中的女孩兒已經沉睡。
"你是阿湄的哥哥?"他低聲詢問。
我望望女孩兒無邪的睡容,心裡生起一陣無由的溫暖。
"是,我是她的二哥。"我說。
"那麼,請你照顧她。"
他鄭重的神情彷彿面對的不是一個十一歲的少年。
我點點頭,沒有猶豫。我會照顧她,不僅因為她是我的妹妹,更因為這是第一次有人真的需要我的照顧。
男子微笑,這一次,他的笑容不那麼憂傷。
"我叫方雁遙,"他說,"阿湄的叔叔。"
那不是我第一次聽說方雁遙這個名字。他的荏苒在衣劍法名動江湖,七年以來未遇敵手,人們因此稱他荏苒在衣方雁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