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藍蓮花
但我不知道荏苒在他衣上的究竟是什麼,難道是他的憂傷?
"我記住了你的曲子,"我說,"我會吹給阿湄聽。"
他眼中亮起微微的訝異與驚喜,望見我身畔掛著的紫簫。然後他的眸光忽然黯淡。
"不要吹給她聽,"他說,"這不是支好曲子。"
他微側了頭,彷彿不想讓我看見他的神情,
"這是別離的曲子,我和一個人生離死別時所吹的曲子。"他靜靜地說。
我想那也是他和阿湄別離的曲子。
因為那晚以後我們再沒有見過方雁遙。
但是我們懷念他。
沒有人能夠不懷念那樣一個男子,連笑意都流淌著憂傷,卻連憂鬱都是溫暖的,淡靜的,微微亮著的。
現在是九月初十,我和阿湄別離的日子。
我坐在亭階上,解下了我的簫。
我開始吹奏多年以前我聽他吹過的曲子。我奇怪這麼多年以後我竟還記得每一個音律。
"這是別離的曲子。"方雁遙曾說。
也許我聽到這曲子,記得這曲子,全不過為了今日的別離。
阿湄不知何時醒來,抱膝坐在我的身邊。
"這是叔叔吹過的。"她輕聲說。
她揚起頭,看著漸亮的天空和漸暗的星星,"那天晚上我聽見簫聲",她說,"我知道是叔叔在院子裡吹簫。"
"叔叔很多晚上沒睡了,他總是一個人坐在院子裡,一坐就是一夜。但是他從來沒吹過簫,除了那天晚上。
聽見他的簫聲,不知為什麼我開始哭,我在被子裡哭得渾身發抖,我想媽媽一定會發現我哭了。可是她沒有。
後來媽媽起來,開門,走到了院子裡。媽媽不能起床已經很多天了,可那天她竟然自己走到了院子裡。
她開門的時候,簫聲停了一停,想必是叔叔看見了媽媽吃了一驚。但是媽媽說,不要停。於是叔叔就又吹起來。
我看見媽媽又能走路,心裡很高興,覺得媽媽也許好了。
我不再傷心害怕,就開始好奇,那年我才五歲,還很頑皮。我爬到窗口捅破了窗紙,就看見叔叔坐在紫籐架底下,媽媽靠在他的肩上。
我知道叔叔喜歡媽媽,從他突然出現開始照顧我們的那一天。可媽媽卻總是對他不理不睬。但是現在媽媽靠在叔叔的肩上,臉上的光彩那麼溫柔,我才明白原來媽媽一直在等的人不是我爹,而是叔叔。媽媽也已經喜歡他很久了,也許已經喜歡了一輩子。
我看了一會兒,開始覺得冷,就鑽回了被子裡。簫聲一直都響著,讓我覺得很安心,聽著聽著,就睡著了。
我醒的時候天已經大亮,可是簫聲仍然還在。忽然我覺得害怕,好像有什麼事就在我睡著的時候已經發生。
我跳起來,穿好衣服衝進院子,我看見叔叔還在吹,他就那麼吹了一夜。我看看媽媽,她臉朝裡偎在叔叔的肩上,一動也不動。
我慢慢走過去,抱住媽媽,她的身子是冰涼的。我想要哭,可我哭不出來。
然後簫聲終於停下來,叔叔張開手臂,抱住了我和媽媽。
……"
阿湄沒有說下去,她在發抖,我伸手擁她入懷。
她從沒有對我講起這些事,就像我從不曾對她提起我的母親。
離別令人感傷而脆弱。因為又要失去,才想起多年前就已失去的人或者物。
我其實也還記得我的母親,雖然她死的時候我才三歲。
我記得她非常美麗,寶光流轉的眼睛,皮膚無比晶瑩。
她最美麗的時候是父親來看她的時候。她看他的眼光如此溫柔,我才知道她對我的溫柔只是她對父親愛的影子。
父親有時也會對她很好,但是我知道父親並不愛她。
父親不愛任何人,無論是他的四個妻子,還是他的十幾名子女。我從不曾在父親的眼中看見過只有愛一個人時才會有的眷念而微殤的溫柔。
我記得母親曾經在一次醉後把我搖醒,哭著問我,是不是沒有人配得上他的完美,所以他才從不愛人?
我永遠記得她那時的神情,這才知道原來極愛就是極痛苦。
但我還是愛我的父親。
他是我的父親。
他那樣完美。
我沒有辦法不去愛他。
我盡我一切所能,只希望自己配做他的兒子。
我希望有朝一日他會望我一眼,以專注以感念,什麼也不必說,我就知道我是他心目中的兒子。
我努力地讀書,練劍,我學一切可以學到的東西。
我廢寢忘食,我夜以繼日,我學詩詞歌賦書畫琴棋,園藝建築星相醫卜。
我苦練家傳輕功與七大劍法,我研讀祖先搜集整理的三十六派劍法精華,我遍覽借鑒江湖上各種刀法拳經,甚至在夢中我也在揣摩過招。
十六歲那年我創出的幾記劍招令負責指導我們的三叔大為激賞。不久以後父親把我叫去,告訴我他已將之編入他新創的一套劍法。而且,我從此可以開始隨他和大哥行走江湖。
我的一生從不曾那樣快樂過,如果在壓抑了那麼多年以後我還懂得怎樣雀躍歡呼,我想我一定會那麼做。
我去找阿湄,只有她明白我的快樂。我看她代我歡呼雀躍出我所有的快樂,即使我自己懂得的只有微笑。
那年春天廢園裡開滿了黃色的連翹,那麼光燦明華,剔透的春意。我給阿湄吹笛,不再吹簫,因為笛聲歡暢而明媚,是我的心情。我用一天一夜畫出了重整廢園的圖紙,我想也許有一天,我可以讓父親看見我重整的廢園,如他早年設計的奚秀園一般成為聞名江南的園林。
我真的以為我一生的夢想就要開始實現。
我在江湖上度過的第一年充滿了新鮮的體驗和驚喜。
第一個月我發現我的劍法遠比我想像中為高,我輕易地擊敗我的敵手,在一招或兩招之間。第二個月我開始迎戰更加厲害的敵手,但是在數招之後,他們劍法中的破綻開始變得刺目地清晰。第三個月,當我擊敗了我踏入江湖後第十五名敵手後,我仍不敢大意。因為父親漠不在意的態度讓我明白以慕容家子弟的身份擊敗這些三流對手實屬應當。對手的破綻令我警醒,回頭反省自己的劍法,我一一修正我可能會有的漏洞。一年時間我獲益非淺。
第二年,我的第一個對手是崆峒派首席大弟子謝淵停。
父親不許我向任何人提起此次約戰,命我自行閉門備戰。
戰前七天,父親,大哥,和我一同出發時,父親忽然淡淡地說,
此次約戰是以你大哥的名義,謝淵停才肯應戰。屆時你要以你大哥的身份示人。
我怔住,不明所以。
我從不曾與父親爭執,何況這件事如此匪夷所思,爭都無從爭起。
大哥在旁冷笑:"怕我搶了你的風頭麼?不過輸了的話,還要我來擔待。"
我再無話可說。
我易容改裝與謝淵停決戰。
我與大哥本來體貌相當,略作易容便難以分辯。謝淵停絲毫沒有看出破綻。
我在第八招擊敗謝淵停,令他最為得意的幻雨十七劍僅使了不滿一半。
當我以為這場尷尬終於結束的時候,其實才是事情的開始。
在這一年後來的十一個月之中,我代大哥連勝了十一名敵手。
我們的秘密無人知曉,即使是我們的家人都毫不知情,世人更無從得知。
慕容府長子慕容源因此聲名鵲起,成為江湖後起之秀中最為耀眼的一個。至於次子慕容瀾,早已不復有人記得他甫出道時那些微不足道的勝利。
我心中雪亮。
我至此才明白什麼是我應演的角色。
我不是慕容瀾,我不是他另一個兒子。
我只是慕容源的影子。
我是一個影子劍手。
無名的影子。
然而我還不曾絕望。
至少父親他知道,他看見,我的勝利我的成長。
當我戰勝越來越多的敵手,當有一天,他終於相信我可以獨擋一面,也許那時,他會還給我慕容瀾的名字。
至於世人,他們其實與我無關。如果我想過要世人知道我的勝績,我也只是想讓我的父親為我驕傲。
我這樣地安慰自己。
然而我控制不了我日益無語的沉寂與洩露在眉間的憂悒。
"你要怎樣才能快活呢?"阿湄曾經這樣問我。
我不知道怎樣回答。
最後我說,"也許,當我在乎的人也在乎我的時候。"
但是,那究竟是什麼時候?
有時我覺得那一天就近在眼前,觸手可及。有時我又覺得那一天似是永遠也不會來臨,渺茫得不能去想。
以後的兩年大哥越來越有資格挑戰一流高手,我的壓力與日俱增。
我開始負傷,有時傷得不輕,但每一次,我總能設法擊敗對手,不負父親的期望,不墜大哥的聲名。
大哥名望扶搖而上,隱隱已可以與江湖三大劍術高手分庭抗禮。
父親對我依舊淡然。
而大哥,我亦看不出他的喜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