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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頁 文 / 嚴沁

    宿玉眼中含著淚水,牙齒咬著唇,好久、好久才反問:

    「叫我——怎麼說呢?從6歲認識他直到現在,好的、壞的、快樂的、痛苦的,有時想想,我懷疑是不是真實的,好像做夢一樣。有什麼理由呢?他還那麼年輕,身體又那麼好,就——過去了?」

    之曼沒回答。她是無話可說,對之浩這弟弟有多少愛就有多少恨,恨他——怎麼會變成那樣?從好到壞,從天使到魔鬼是個極端,他竟——竟——

    「我真的不信就這麼過去了,」宿玉彷彿自問。「其實那天——我只不過才離開幾小時,怎麼會——怎麼可能——」

    她的臉色變成雪白,話在顫抖。之曼也不會好到哪兒去,她甚至快把不穩方向盤。

    「不要講了,」之曼臉上掠過一抹驚怖之色。「我們——不要嚇著自己。」

    「我不怕,真的,一點也不怕,」宿王認真地說:「我看過那些照片,雖然那麼多血,但是他腦上是安詳的,是不是?至少他臉色安詳。」

    「翡翠——」之曼不得不把汽車駛在路邊停下,她激動悲傷得已不適宜開車。「講這些對大家都無益,你難道不想大家安於,讓之浩也——安息?」

    「他能——安息嗎?」宿玉反問。

    之曼臉上一陣暗紅,接著又是一陣難懂的怪異之色。

    「沒有用,真的沒有用,」她喃喃說:「不要再糾纏下去,否則活在世界上的人都不會快樂。」

    「現在有人快樂嗎?你嗎?伯母嗎?之萱姐嗎?」宿玉反問。

    「為什麼連提也不許。」

    之曼不語,任宿玉再說什麼她都不語。然後,激動過去了,大家都平靜下來。

    「翡翠,你也不想再有事發生的,對不對?」之曼問。

    宿玉點點頭,再點點頭。

    「明天見到媽媽,請什麼事都別提。」之曼又說:「雖然這麼久了,媽媽的情緒還是不能平復。」

    「我知道。」

    「就算——見到他們來,也不必衝動。」之曼說。

    「他們」兩個字令宿玉眼中的光芒暴長,她定定地盯著之曼,那眼光彷彿像可殺人的利刀。

    「他們——敢來?」她咬著唇說。

    「翡翠,對事情的看法不要太片面、太偏激。」

    「不。不能讓他們去,」宿玉眼珠都要紅了。「之曼姐,你不能恩仇不分。」

    「相信我,事情過了這麼久,他們——心中也難過。」之曼柔聲說。「他們也不想事情變成這樣。」

    「但是之浩死了。」

    「死,不就是一了百了嗎?」之曼問。

    「不。不是。」宿玉斬釘截鐵。「絕對不是。因為——我還在世界上。」

    「翡翠——」

    「我叫翡翠,於為玉碎。」

    「不要這樣,」之曼臉上有懼色。「天下沒有解不開的怨。」

    「我不理什麼仇、什麼怨,之浩——死了。」

    「我說過,之浩的事他自己要負大部分責任,為什麼一定要怪別人?」

    宿玉搖著頭,眼淚紛灑而下。

    「之曼姐,你不覺得之浩的死是最大的遺憾嗎?你不為他傷心難過?你不覺得冤枉?」

    「我相信命運。冤不冤枉上帝會下斷語。」

    「不要推責任給上帝,不是上帝要他死的,是人——我不能原諒他們。」宿玉把臉放在雙手中,大哭起來。

    沒有勸她,任她哭得天昏地暗。然後,她終於平靜下來。

    「對不起,之曼姐。」她抹乾眼淚。

    「舒服多了?」之曼柔聲說:「我也有過你那樣的時候,但——凡事要兩面看、兩面想,天下沒有絕對的事。」

    「我不想見『他們』。」

    之曼為難地思索了一陣,重新開車。

    「我不能阻止他們去上墳。」她慢慢地說:「或者——我設法在時間上安排一下。」

    「伯母願意見他們嗎?」宿玉回。

    「他們也是善良的好人,他們內心可能比我們更痛苦,你不以為嗎?」之曼說。

    「之浩因他們而死。」

    「是。可是你也知道之浩對他們做了些什麼?」

    她是知道之浩——對「他們」做了些什麼!

    紐約並不多雨,那天半夜卻下起雨來,天氣一下子就涼了。

    早晨出發的雨雖停止,天色依然陰暗,令宿玉本采低落的橫緒更添惆帳。

    之曼默默地開著車,之萱陪著母親坐在後面,宿玉坐在之曼旁邊。四個女人都沒什麼話說,尤其是之曼的母親,見到宿玉已是淚水盈眶,誰還敢說什麼刺激她的話呢?

    從八十七公路北行將近兩小的,才到達之浩的墓地。那是個中國人捐錢建的廟宇,佔據著整座小山,附近有湖有水,氣勢很不錯。屈宇的建築雖未完成,墓地卻已開放。是依山面水吧,很多富有的華人都葬在這兒,甚至許多有名望的人已預定了墓穴。

    車停在小山坡下,要步行一段山路。昨夜的雨水令山泥鬆了,又濕又髒,十分難行。上到山腰的墓地,冷清清的一個人都沒有,之曼的母親已忍不住哭起來。

    宿玉扶著她,眼睛已紅了,畢竟,之浩是她們倆最親的人,比之曼之萱兩姐妹更親近些。

    墓前並無野草,廟宇裡的人打理得不錯。雖說是之浩忌辰,也沒什麼儀式,之曼奉上鮮花水果食物,又點燃了香,煙霧裊繞中,她們各自默禱。

    「生前他並不親近我,我想跟他說話也見不到他,」母親喃喃地念著,眼淚籟籟而下。「現在——他並不是死,對不對?他只是去了很遠的地方。」

    宿玉的眼淚也悄然而垂。

    是。生前之浩並不親近母親、不親近英家每一個人,他雖姓英,彷彿只是英家的客人,難得回家一次卻又沉默寡言。之浩這短短一輩子最接近的人是她——宿玉,相愛的日子裡無論是歡樂、是哭泣、是好、是壞,他們都沒有分開過。她愛他、瞭解他、懂他,可是有什麼用?或許是緣,他們只有0年的時間,時間到了,緣也盡了。最接近、最親又有什麼用?始終也留不住他。

    她曾恨過他,因為她愛。沒有愛,哪有恨?恨他那樣任性妄為,恨他那樣不珍惜自己,那是真恨嗎?或只是痛惜?每次很意才凝聚,又被強烈的愛蓋過。她就在這種強烈的愛恨漩渦中掙扎了0年,稍一清醒,他已去了。

    他已去了。

    她心痛如刀割。就是這麼短的一剎那,就是這麼輕易的,他已去了。去得——彷彿不需要考慮。

    「之浩生下來就是悲劇,」母親又在喃喃訴說著。「算命的說我命中無子,我為什麼偏偏要強求?他不該來人間走一遭的,我為什麼要害他來受罪?」

    受罪?或者是。

    之浩短短的一輩子比別人可能豐富幾倍,他彷彿把生命中應有或不應有的都濃縮起來,點綴著那悲劇故事。他的五彩繽紛、多姿多彩,在他自己的感覺上可能是享受、是滿足;在另一些人眼中,他是受罪。精神的痛楚、肉體的痛楚像波濤一樣起伏著。他快樂過、痛苦過,然而這麼年輕,當然是悲劇。

    「你說,他很不恨我?」母親轉身望著宿玉。

    宿玉泣不成聲。

    恨與不恨都沒有人再能知道,已隨他而埋葬。死人沒有思想感覺(是這樣吧),但留下的傷痕卻在每一個人的心頭。

    「媽媽,平靜些。」之曼擁住母親。「為什麼不想想,可能死亡是他的解脫呢?」

    是不是解脫?上帝,誰來回答?然而擁有之浩那樣的一生——是解脫吧!大部分人都會這樣說。

    「別太傷心,讓他九泉之下能平靜。」之萱也說。

    死人該是平靜的吧!但是活著的人呢?

    宿玉用紙巾抹抹鼻涕,她聽見背後的腳步聲。

    那不止是一個人的腳步聲,令她的血一下子往頭上衝去,她覺得自己雙手突然變得冰冷,呼吸也急促了。

    霍然轉頭,她看見兩個年輕的男女扶著一個頭髮花白的婦人,她認得他們,真的,她認得他們。

    「不——」她指著他們尖叫。「不許他們過來,不許——趕他們走,我不要看見他們。」

    「翡翠。」之曼一把抱住她。「不要這樣,冷靜些,他們也是來祭之浩。」

    「不——我不要看見他們,他們是魔鬼、是劊子手,走,走,你們走——」她大哭,整個人就要崩潰了。

    「翡翠,」之萱蒼白著臉。「不要這樣,他們是善意的,與他們沒有關係——」

    「走,走,你們走,」她喊得歇斯底里。「我不要看見你們,魔鬼,魔鬼,魔鬼——」

    來的人卻沒有離開。

    他們也在墓前上香,供上鮮花、水果。一切的事都在沉默中進行,除了宿玉的哭喊之外。

    英家的人並沒有和他們打招呼,更沒有說話,只在一邊看著他們拜祭,看著他們離開。

    細細的雨又開始飄,宿玉的哭喊聲也減低了,終至輕不可聞。

    山坡的墓地又只剩下她們四個女人。

    「我們——回去吧!」之曼打破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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