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頁 文 / 夏洛蔓
餐後飲料送上,小喬開始坐立難安。「怎麼還沒看到人……」
「你也矜持一點,每天下班就往這裡跑,別把人家嚇跑了。」慧茹姊取笑她一副芳心難耐的模樣。
「哎呀,他來的時候我就會淑女一點的啦!」小喬鼓起腮幫子,撒嬌地說:「要記得幫我說好話,比如賢慧啦、乖巧之類的。」
大家被她直率的表現給逗笑了。
「啊……阿海,這邊、這邊——」小喬突然拉直身體,朝門口猛揮手。
旁邊的人立刻將她拉回,低聲地說:「不是說要淑女一點……」
大家目光全轉向門口,沒注意到章純縵被口中的義大利面噎住,不停咳嗽。
阿海?!章純縵趕緊抓了水杯,吞下梗在喉嚨的食物,僵起背脊,不敢回頭。
「阿海,你坐這邊。」小喬拉開預留在自己旁邊的椅子,就在章純縵的正對面。
章純縵低下頭,假裝細嚼口中的食物,可惜盤子裡只剩五、六個螺旋狀的義大利面,再努力也撐不了多少時間。
眼角餘光瞥見一抹欣長身影,在她面前坐下。
「來很久了?」那個身影開口說話,聲音低沉溫和。
章純縵的心開始無法抑制地狂跳,握著叉子的手不停抖動,兩腳更是僵硬地無法挪動半分。
她聽出來了——
的確是馮子海的聲音。
章純縵食不下嚥,所有食物都堆在口腔裡,胃不舒服地直翻騰。「對不起……唔……」她喃了一句,一鼓作氣,起身衝往化妝室。
「小縵——」
「你怎麼了?」
離開椅子後,章純縵聽見背後關切的話語,但她顧不了那麼多,衝進化妝室後,一股腦兒地將剛才吞下的食物,全吐了出來。
吐完後,她雙手搗著胃,虛弱地靠著廁所的門板。
真的是他……
章純縵慌了,沒想到會這麼毫無預警地遇上他。
而且,他竟然就是小喬喜歡的對象!
該怎麼辦?
她的腦中一片混沌——
以身體不舒服的理由先離開?
還是假裝不認識?
她六神無主,慌亂倉皇,她不想再跟他有牽扯,也不要因為他,再讓平靜的生活掀起任何波瀾……
不過,也許,他早就把她忘了,她淒淒地想。
他的身邊一定不乏像小喬這樣心儀他的女人,他的魅力,她在四年前就領教過了。
她閉上眼,深呼吸,穩住心神,不斷告訴自己——不要再受他影響,他是不相干的人、他是不相干的人,反覆幾次,才顫顫地拉開門鎖。
馮子海背靠著女化妝室外頭的牆面,臉上的表情是激動、是狂喜。
她低頭想匆匆越過他,卻被他一把攬住,無力的身體讓這一扯,整個人貼上他的胸膛。
「小縵,不認得我了?」他聽似輕鬆的語調其實包含著些許不確定。他足足等了她四年,卻在參加她的畢業典禮時撲了空,而終於見到她的此時,卻只見她一臉漠然。四年來,他想像了幾十種的重逢畫面,獨獨沒有想過她可能忘了他……
「對不起,我並不認識你。」章純縵毫不考慮地使盡最後一點力氣,推開他。
馮子海在聽見自她口中說出「我不認識你」這句話時,整個人僵住了,心臟猶如被刀刃劃過,鮮血淋漓……
他知道她會怨他,也該怨他,畢竟他擅自決定用那樣殘忍的方式將她推開。但,如此冷漠冰冷的語氣,卻不是他所認識的章純縵,那個善良單純的章純縵。
他想跟上她離開的腳步,卻突然覺得,舉步維艱……
馮子海坐回座位,靜靜地凝視著章純縵。
那原本只及肩的頭髮長了,髮梢微鬈,輕柔飄逸。五宮褪去稚氣,撲著淡淡的薄妝,透出底下粉嫩的肌膚,而記憶中那張總是掛著笑意的臉龐,此時微斂著眉,添了幾分成熟。她真的長大了,出落得更細緻優雅……馮子海感動地想。
同事見章純縵回來後直壓著腹部,紛紛表示關心——
「小縵,你不舒服嗎?」
「胃痛嗎?要不要載你去看醫生?」
章純縵臉色發白,搖搖頭。
小喬發現馮子海的視線一直盯著章純縵,好奇地問:「阿海,你和小縵認識嗎?」
「不認識!」章純縵尖銳地脫口而出,看見眾人一臉訝然,才訕訕地補充說:「剛才問過了,他認錯人了。」
「喔……」小喬悶悶地應了聲,似乎不大相信。
「小喬,不好意思,我想先回去……」她看向小喬,無可避免地要看見馮子海,他的注視像一把火炬,一瞬不移地燒著她,完全無視旁人納悶的視線在兩人之間來回穿梭,顧不得所有人的疑惑,抓起皮包轉身就走。
馮子海見她離去,立刻起身追她,在店門外五十公尺處攔住她。
「小縵,別走,你聽我說。」
「我不認識你,沒必要聽你說。」她想掙脫被握住的手腕。
馮子海攬住她的腰,迫得她不得不正面貼近他。
「放開我,我要喊救命了。」她撇開臉,就是不看他。
「我不會再這麼輕易地放開你,這一天,你知道我等得……」
「啊!嗚——我不聽,我不想聽!」她搗住雙耳大叫,阻止自己聽見他說的任何一句話。
馮子海又好氣又好笑,記起那次,他拿了客人給她的字條,說著自己胡編的情話,她也是這樣喊叫著。
想起過去,他忍不住激動地抱緊她。
讓那軟柔的身體,緊緊地貼著自己的胸膛,這樣的畫面,不知有多少次出現在他夜裡的夢、白天裡的想像。
章純縵被困在他懷裡,同樣淡淡的煙草味,寬闊的肩膀,清瘦而有力的手臂,熟悉得令她紅了眼眶。
有一刻,她想放棄,放棄自己因一年一年過去而愈來愈根深抵固的怨念,她不只一次對著天空沒志氣地許願,如果阿海真的有不得已的苦衷,讓他出現吧!只要告訴她,他還愛她。
她願意聽他解釋,願意原諒他因任何原因對她撒謊……但是,她失望太多次,多到一顆心變得僵化、冷硬……
她不該忘了,他是如何殘忍,如何迫不及待地推開她。
「小縵……我知道你沒有忘記我,給我時間,聽我解釋,好嗎?」他臉頰抵著她柔軟的髮絲,柔聲地請求。
她靜止不動,直到馮子海察覺她的安靜,稍稍鬆開手臂,問她:「怎麼了?」
她繃著一張臉,冷冽地直視他,耗盡心力。
「我知道你叫馮子海,那又如何?」她嘲諷地笑。「我並不想聽你任何解釋,你也沒什麼需要解釋的,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對我一點都不重要。」
「你在說謊……從你的眼睛裡,我看得出來,你在說謊。」他低下頭柔柔地說,並沒有因為她的冷言冷語而退卻,雖然很痛,但是,他承受得住。
章純縵聽了,下意識移開視線。
他揚起唇角,輕笑了下,她還是這麼單純,這麼容易上當。
「隨便你信不信,我要走了,小喬在裡面等你,有什麼話對她說去,別搞錯對象了。」她話說完,輕咬了下唇,怎麼覺得聽起來好酸。
「不會搞錯,你比小喬重要一百倍、一萬倍,從一開始,我要的,就只有你一個人。」
「你……」她惱了,她不該停下來聽他這些不負責任的花言巧語。
「我怎麼?」感覺她的軟化,他支起她的下巴,拇指輕畫過她的唇。
「很抱歉……」她撇開臉,避開他仍教她心悸的碰觸。「我要的,已經不是你。」
馮子海的手僵在空中。
「十八歲,懵懂無知,你以為經過這麼多年,我對你還會有什麼感覺嗎?你不會自大到以為我該一直癡心等待你回頭吧?」章純縵說出更諷刺的話。
想起那段恍若行屍走肉,有體無魂的日子,她湧上苦澀。
為了忘掉一個人,必須將整段記憶全部抹去,包括在民歌餐廳那些朋友和快樂的記憶。
那是她活到十八歲,最開懷、最明亮的日子。
因為馮子海,她將一切都塵封了。
她怎麼可能因為他幾句話,就轉身投入他的懷抱?她恨自己內心一瞬間的動搖,更恨馮子海如此卑劣,將她赤裸裸的感情,任意玩弄。
他垂下手,不發一語。
的確,四年,太漫長的一段日子,是他想得太簡單,以為只要小縵瞭解他這四年來等待的心情,她會諒解他當初的離開。
但是,前提必須是——她還愛他。
她拒絕去看他眼中流露的痛苦,見他鬆開手,她硬下心,轉身離開。
馮子海立在原地,忍住不去追章純縵,現在的他,一片茫然。
他沒了信心,無法辨別她說的話是真是假,但,恨意,是如此明確地深刻在她的表情中。
他苦笑,乍見她時的欣喜,此時像被潑了一桶冰水,從頭涼到腳。
從口袋掏出煙盒,點了根煙,將白色煙霧噴向天空,他不禁要想,四年前的那個決定,錯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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