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魂系塵香(上)

第37頁 文 / 潔塵

    陳圓圓看了心中一驚,她一句真話未說,竟會被蘇銘塵看出心事?

    原來,近日她聽說吳三桂為她一人欲引異族入關之後便已心存死念,不想再苟活人世。除了因自己一女連侍二夫自覺喪德敗性,自毀誓言外,更是怕承受這個紅顏禍國的千古罵名。可惜周圍無知己可以傾訴這一腔的幽怨,故而借今日散心之機以圖暫時排解心中的愁苦。卻不料她瞞過所有人,居然被只有數面之緣的蘇銘塵看破了心機。她心底驚歎不已,蘇銘塵還在笑道:「後面的,還請姑娘見告。」

    陳圓圓接過筆,極輕微的發出一聲幽歎,曼聲輕吟後面的文章:「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遊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

    但筆下流淌的卻是另一番心境:「我乃不幸之人,枉有幾分姿容卻無德性可言,上天見怒,咒我一生,若再苟活世間,生有何歡?不如隨風而去,死又何懼?」

    蘇銘塵看後輕輕搖頭,筆下不停:「姑娘是仙家風骨,豈不知生既無歡,死有何意之理?上天造人,皆無一帆風順之路。其間險阻,雖非人力能料,但或可扭轉。若極難扭轉之時,寧可他鄉遠避,如屈原所說:世溷濁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馳而不顧!也絕不應草菅己命,陷父母於不仁不義之境地。天地遼闊,世事多變,焉知今日之風雨不會成就明日霞虹?萬請珍重三思!切切!」

    陳圓圓看得十分感動,斂袖輕拜,聲如蚊語:「謝公子賜教,圓圓一定謹記在心。」

    她若一朵艷麗的牡丹飄搖至院門前時,忽然回頭嫣然一笑,問道:「公子既是個如此心胸開闊,超群拔俗的人,為何眉宇間也會有愁容?」

    一句話竟反把蘇銘塵問得呆住,也不由自主地撫了一下額上的眉心,問道:「我的臉上有愁容嗎?」

    陳圓圓點頭:「而且似乎還是刻骨銘心。」

    …………

    陳圓圓雖已走遠,但她的最後的一句話卻令蘇銘塵一日不寧。

    此刻太陽西斜,金烏墜地,屋外滿天的狂風大作,天盡頭隱隱有悶雷之聲。這是下雨的前兆。

    蘇銘塵回到屋裡,取過一本詞譜,滿眼看去儘是傷心斷腸的詞句,看得他沒由來的一陣心驚。於是扔下,又抽出一本八大家散文集,信手翻至正好是蘇軾的《前赤壁賦》,觸目所及的一行文字漸漸令他心靜下來,輕聲慢吟:「客亦知乎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無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且夫天地之間……」

    長吟中,他突然渾身打了個寒噤,似乎被什麼東西警醒,站起身來到門前,躊躇了一下,猛地將門推開!

    小院竹門外,有人佇立在風雨中,懷抱一件長長的,被錦緞包裹的東西,衝他微笑,似乎他的開門正在她的意料之中。

    「幸好你還沒走。」她笑著一手推開院門,腳下的泥水早已將她的衣裙濺髒,而她全身也已濕透。她全然不顧這些,走到他面前,揚起臉很滿足地說道:「我騎了一日的馬,總算在落日前趕到這裡了。」

    蘇銘塵一語不發的定視她許久,忽然一伸手,將她拉進房中。

    她走進屋裡,站在桌前,將懷中的錦緞長長一拉,扯去包裹,露出的是一張古琴。擺在桌上,將他拽過,笑問道:「你喜歡嗎?」

    蘇銘塵坐了下來,細細撫著琴身,那每根琴弦,每片木身,甚至上面的每處花紋無不給他震撼之感。前塵如煙,種種情愫,皆因這張琴而起,雖然他已記不得了,但是在這琴的面前,他無法抑制自己內心的狂喜與激動。手指在琴上久久流連,那極愛的意味毫不掩飾,自然也被她看在眼中,於是笑得更加得意,主動將琴身翻過,給他看琴下的字,纖手一指:「這個『香』字本是舊有,是不是看上去與我淵源頗深?」

    而他也被這個字迷離得失了魂,不知因何,在眼前分明看到的是一雙修長有力的手,正一下下虔誠而細緻地鐫刻著這個字,每一個動作中都是一分愛意,一分深情。而那雙手的主人卻又是誰?

    他勾動起琴弦,琴聲便如心聲,一派憂惋迷離,纏綿悱側。她站在他身後,看著他紛飛優雅地滑腕,抹弦,挑音,訴情,已經渾然忘我,突然伸出雙臂穿過他的身前,蓋在他的手上,有些任性,有些執拗,又頗為嫵媚地在他耳旁私語:「教我彈琴。」

    他的手一顫,停駐在弦上,生硬地回答:「我不會教任何人彈琴。」

    她的幽香如她的幽怨一般襲來:「那就為我彈一曲吧,難道真的讓我等到死嗎?」她悠然輕歎:「若我早知愛一個人是這樣的苦事,真不如一出生就削髮為尼,能少卻多少心碎腸斷。」

    他忽然一笑:「你這樣的脾氣就算進了庵堂,也不會安分守己的。」

    她略一沉默,沉沉的問道:「你總習慣於讓別人為你付出,而從不肯有所回報,是麼?」

    他也寂然良久,若自問,若問她:「我是這樣的人嗎?」

    她未正面回答,在他身後的聲音執著堅韌:「你為何不肯回頭看我?莫非你的心已經有所動搖?」

    他故作淡淡:「實在是我看膩了你那張臉,乏味得很。」

    她嬌媚地笑出聲:「是嗎?若你肯回過頭來,說不定會有番驚喜。」

    他無奈於她的糾纏,勉強轉過身,剛道:「又要耍什麼花招了?」一句話未完,就被吞沒在她熾熱的吻中。她對他的獻吻已不是第一回,他幾乎已經習以為常,但是哪一次都不如這一刻來的火熱,甚至那吻中更多的不是纏綿,而是怨恨。而她的火熱居然也撩動起他幾乎早已死在心底的人性中本能的熱情,對於她小舌尖靈活地挑逗,隱隱有了些微的反應。但是她卻不吻了,狠狠地猛咬了一下他的下唇,退後一步說道:「這是為了報復你當初害我受劍傷之苦。」

    他很是尷尬,捉摸不定她如冰火變化,喜怒無常的性子。撫著被咬疼的嘴唇,苦笑道:「怎麼又翻起了舊帳?」

    她在屋中兜了一圈,找到一件他的外袍,也不避嫌,在他面前寬解下外衣,將他的長袍穿上,而後才坐回到他面前,以手支頤,看著他的眼睛。「這幾日在淨水庵中,我想的最多就是你這個人。我在想為什麼你當初會對我那麼無情,利用我不成後竟然直言不諱的說自己是個卑鄙小人。這根本不是你一貫的作風。」

    他苦笑道:「那你認為又如何呢?難道你以為我在騙你?你真以為你能看透我的心了?我只是比較敢作敢當,對自己所做的是非功過從不諱言而已。」

    「撒謊!」她斷然道:「直到今天你還想騙我?你以為別人都是傻子,只有你最聰明嗎?你以為我就看不出你的把戲?你若真是聰明絕頂,所布下的局又怎會輕易被羅虎拆穿?你是故意讓他發現,故意讓他找你尋釁,故意讓他告訴我所謂的真相,你所做的一切,最終就是想讓我從你的身邊離開,徹底對你死心,從此不再糾纏你了,是不是?!」

    她連聲的質問得不到蘇銘塵任何的回應,他低垂著眼,如老僧入定,似乎已有了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定力,而她看到他這副樣子,卻冷笑一聲:「到現在你還要否認又有何趣?你是怕承認後自己的心更加動搖,因為你已經開始喜歡我了,接納我了,但你自己又懼怕這個事實,所以要裝聾作啞,遠避塵世,除了想欺騙天下人外,還要欺騙你自己!」

    蘇銘塵的臉上沒有任何的神情變化,唇紋甚至沒有一絲的抖動,但是掩藏在衣袖下的雙手已攥得關節發白。他靜漠著清語:「你若不是這樣的任性,也算是個很好的姑娘。聰明,倔強,雖是個女兒身卻不遜於任何的鬚眉。只可惜你的固執和任性是你最大缺點,若不肯改,會成為你日後最大的痛苦根源。」

    她冷笑著揚眉:「又來做神仙了,你總是喜歡把自己擺得高高在上,一副無所不知的樣子,其實你連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都看不清。」她走到門前,忽然轉頭,語氣中是極深的哀痛:「你為什麼就不肯體諒一下旁人的心情?傷害別人還不自知。難道這一間破房,一張琴,就已是你的全部了?這世上就真沒有一個人可以值得你垂憐?」她又大踏步的走回,站在他面前喝道:「你說你要等什麼人,卻不肯真正去追尋,你不過是在拿個借口來搪塞你自己的懦弱和無情!」

    她一眼看到牆上掛的那張他日用的古琴,幾步走過去,猛地將琴從牆上拽下,狠狠地摔砸在地上,琴身受不了這樣的撞擊,琴頭頓時碎裂掉數片,琴弦也斷了幾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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