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魂系塵香(上)

第36頁 文 / 潔塵

    所以當今天紅娘子再次來庵中看她時,葉香情以為她又是為李自成做說客的,但她卻帶來了其他的消息:

    「陛下明知吳三桂想索要陳圓圓,卻執意不肯將其送回,吳三桂給他在京的老父寫了一封家書,公開表示與我大順朝的誓死敵對。甚至不惜犧牲他父母家人的上百條人命。」

    葉香情聽了冷哼著輕笑:「我早說過陳圓圓就是紅顏禍水,果不出我所料。原來這世間真的是英雄難過美人關。」

    紅娘子繼續說道:「陛下本來是準備於本月六日舉行登基大典,因為吳三桂那邊的情況不明而一拖再拖,現已將登基之日暫時定在十二日,而且陛下日前已經表示有親自東征,討伐吳三桂之意。這樣一來,十二日之期也不能作準了。」

    葉香情細想想,看著她道:「你有顧慮?」

    紅娘子的確憂心忡忡:「如今我朝剛剛建國,萬事待興,況且進京的兵馬實在不多,雖對外號稱有二十萬之眾,實際連明朝的降兵算在一起也不過七萬餘,吳三桂那邊據說已與關外有所勾結,連守兵再加上借兵,至少能和我們打成平手。我們帶著大軍興師動眾的奔波趕去,以疲軍去迎戰他的精銳部隊,勝算並不大。前幾天丞相等幾位重臣為遠征卜卦,連卜三次都是凶兆,更令人擔憂啊!」

    葉香情沉吟著走到窗邊,慢聲道:「我與他當初已經斷絕了骨肉之情,如今你和我說這些又想讓我做什麼呢?」

    紅娘子綻開笑容,在她身後輕撫著她的雙肩道:「你的脾氣我還不知嗎?做事像陣風,愛恨分明。你對陛下有怨氣,恨他誤了你娘一生又來阻你姻緣,其實他也是有他自己不得已的理由啊。起碼他並不失一個為父之道。骨肉之情是上天早定,哪能是你說斷就能斷的?別說你不過是在胳膊上拉了個口子,你就是砍下自己的一條手臂,你身上流的還是他的血,這是絲毫也變不了的事實。我今天來告訴你這些,也不想亂你的心神,就是想和你道句別。」

    葉香情此時才有一驚:「怎麼?你要走?」

    紅娘子答:「戰事緊迫,我肯定是要率領健婦營隨同陛下去作戰的。你也知道戰場之上生死難料,若我福大命大,日後還能再來看你,若我福薄……」她一頓,臉上稍有陰雲浮現又立刻蕩淨,挑著眉眼爽朗的說:「正好早一點投胎,爭取來世做個男兒身,不至於像現在這樣做事綁手綁腳,又讓人在背後指指點點,說我是不守婦道了。」

    葉香情反被她說的心中悲涼,挽著她的手臂喚道:「紅姐,別說這些喪氣話。」

    「對對,如今尚未出師,我太多憂了。」紅娘子笑著將她拉到外邊,從她來時的車上拿下一個長條的盒子,遞給她道:「這是我從京城一個前朝貴族的家中抄來的,聽說是件古物,我想定是個好東西,就給你拿來了。」

    葉香情打開那個盒子,裡面橫躺的原來是張古琴。

    紅娘子在她的耳畔輕聲細語:「你那個心上人不是最喜歡彈琴嗎?你正好可以借這個東西去討好他啊。說不定投其所好,他會感激你呢。」

    葉香情將那張琴小心翼翼的自琴盒中抱出,紅娘子說的話她只模模糊糊地聽了,卻並未深想。她全部的精力如今都集中在這張琴上。奇怪?!她曾見過無數的琴,卻從沒有哪一張能給她如此的親切熟識之意。對琴身,如逢老友,有一種從心底情不自禁湧動出的欣慰。屈指輕撥琴弦,琴音古雅,宛若人聲沉吟,撩動起她無限的情緒與思潮。

    將琴身抬起,她無意識的瞥向琴底,竟看到一個小小的「香」字篆刻在那裡。她心神微顫,問道:「這琴底的字是你叫人刻上去的?」

    紅娘子湊過來看,嘖嘖歎道:「真是怪事啊,我也是才發現這個字,看來這張琴真的是與你有緣。」

    葉香情摸索著琴身,抱坐著許久,忽然猛地騰身躍起,連人帶琴翻身上了門口的一匹駿馬,道了聲:「借馬一用」,就絕塵而去。

    紅娘子在身後詫異不已,不知其所以然。

    …………

    蘇銘塵最愛眷戀於院中喝茶時的一刻,這比撫琴時的心弦激盪要來的安逸靜謐。有時候他要慶幸自己的家敗,否則此刻的他也許在為爭奪皇權而苦悶,或是在為王朝的滅亡而悔恨,哪裡會有現在這般的輕鬆愜意?

    但不知為何,最近這種愜意的快感比起從前漸漸地淡了許多。無論是撫琴還是品茶都不能讓他再回到如從前一般的從容不迫。沒有了葉香情的窮追不捨,癡纏苦戀,他本應該是更加平靜超脫的,但現在他的心中卻總是隱隱地有幾許失意,或是寂寞?

    這怎麼可能?他苦笑著問自己。從幾何時,他也會有放不開,丟不下的東西?他嘲笑鄙夷世間的一切,他曾經絕情絕義的將別人拱手送來的芳心片片撕碎,他這一生所追求的不就是一方自由,一份淡泊,和一個知己嗎?如今除了那繚繞於記憶中模糊的影子尚芳蹤難覓之外,其餘的,他都已得到,他幾乎是比皇帝還應滿足的人,但為什麼他竟時時覺得意志消沉,不能開懷一笑?

    「也許是我久居在這裡的緣故吧,此地狹小偏窄,或許並不適合我的長留。」他喃喃自語,但卻皺眉又問:「那我為什麼還要留在這裡?難道我是在等誰嗎?」等人?是的!這個念頭一蹦出來,立刻在心中得到更多的響應。是的,若不是在等什麼人,他怎會去而復返,從春香酒樓又回到這個竹林小居?但他究竟是在等誰?他所等的究竟是個人,還是一道模糊的影子?

    想起影子,葉香情的那段話又猛然從內心中眾多的記憶裡躍眾跳出:「我知道在你心中一定有個人!我不管她如今是否在這世上存活,還只是你自己想出的一道虛幻的影子,我只是要你明白,我絕不會甘願做你心中那道影子的替代品,我要真真正正的活在你心裡!生了根,讓你拔也拔不走,忘也忘不掉,你明白嗎?」

    他的眉於是蹙得更深,為什麼他總是忘不掉這段話?這曾被他諷為怪念頭的「胡言亂語」,在他心底所紮下的程度竟遠比他自己所預料的還要深!

    這就是葉香情強勢的愛意所造成的後果,除了讓他平靜的生活變得雜亂無序外,還令他一向堅定的心慢慢開始搖擺不定。不知道自己現在究竟在要什麼,求什麼,不明白他所要求的究竟是遠在天涯,還是近在眼前?眼前一片迷霧重重,他什麼都看不清,懶得去撥,也不想去撥,他願意留在這裡,靜待一切的發生。

    若天要我等,我就等下去!

    這是他的信條,他固守不變。

    竹林外又有車馬聲至,他凝眸而視,難道是她又回來了?

    從翠綠的竹枝間走來的是一條婀娜的紅色身影。此時此地若有百花,則群花必將羞敗,若上天飛來一組南雁,則雁必愧落。試問天下有誰能有如此絕代風華?自然是有第一美女之稱的陳圓圓!

    「陳姑娘因何會來此地?」這些日子以來,唯獨陳圓圓的造訪最令他吃驚。

    陳圓圓還是那樣優雅的微笑:「今天是我母親的忌日,陛下特准我到城西的聞天寺進香。我路過此地,記得你住在這裡,特意過來看望。」

    不用她再細說,蘇銘塵已看到在她身後十幾丈外有不少的侍衛昂首站立,可見李自成雖然准她出門,對她的看守卻並未有絲毫的放鬆。

    蘇銘塵看得出陳圓圓有話要和他講,但礙於周圍情勢不便開口,微微一笑,已有了主意,遂朗聲笑道:「昨日我閒來無事時背誦王羲之的《蘭亭集序》,可惜多年不吟已忘記了大半,今天陳姑娘正巧路過,可否幫我抄錄?」

    陳圓圓明眸一轉,也明白了他話裡的意思,點頭同意。

    蘇銘塵從房中取來紙筆,又笑說:「書聖以草書名揚天下,我等今日也當以草書緬懷之。」他提筆便寫,口中朗朗吟著千古佳篇《蘭亭集序》的開章詞:「永和九年,歲在癸丑,暮春之初,毀於會稽山陰之蘭亭,修其是也。群賢畢至,少長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為流觴曲水,列坐其次。雖無絲竹管弦之聲,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陳圓圓側頭看去,那紙上字體俊逸酣暢,筆墨淋漓,正是一筆極佳的狂草,但其實所書之言卻與他口中所念大謬不實:「據聞吳將軍因姑娘而不肯歸降大順,大戰在即,血腥難免。姑娘即將背上千古罪人之罵名,實令人憂心慨歎。但若能求生便已得歡,萬事或有轉圜餘地,請姑娘寬心靜待,不要另生妄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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