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魂系塵香(上)

第38頁 文 / 潔塵

    蘇銘塵大為驚駭,躍起身已然遲了,他憤怒地捏住她的肩骨,質問道:「為何要毀我的琴?!」

    葉香情一臉的凜然無懼,落字鏗鏘有力:「我只是要你明白,將自己的過去和將來全埋葬在琴的境界中是最蠢的!只有毀了它,你才能看到你的身邊還有多少值得你去眷顧!」

    蘇銘塵的牙齒格格作響,手指的力道幾乎可以將她捏碎,瞳眸中的冷冽之寒從未曾見。「你無權干涉過問我的生活!你以為你是誰?你只是我不要的女人,而且是最令我厭惡的一個女人!」

    他如此殘忍的字眼這一次居然沒有打擊到她,反令她嫣然輕笑,笑得開心得意,楚楚動人:「是麼?那也無妨,因為我也是唯一一個能令你動容的人。」她的纖纖玉指劃過他柔和的面頰,挺直的鼻樑,最後停駐在他的唇上,像是挑逗,又像是愛憐,那低幽的嗓音久久迴盪在他的耳邊:「但願有一天,你會說,我也是你最愛的女人。」

    他死死的瞪著她,看著她巧笑嫣然又滿含幽怨的退開,緩步走到窗邊,霍然推開窗,夜風忽忽地灌了進來。她輕抬皓腕,拔下頭上的金簪,一頭烏黑的秀髮漫灑而下。因為剛剛著過雨,頭髮顯得沉重而服貼,並未被風撩起多少。她以指作梳狀,慢攏著糾結在一起的長髮,但卻怎麼也分不清,理不開。

    他在她的身後默看著,看她梳妝的姿態,看她纖細的背影——極熟識的感覺,卻想不起來究竟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曾經見過相同的一幕?

    揀出在屋角屜櫃中他自己的一把木梳,無聲的走到她身後,一種熟捻的感覺驟然湧上心頭,使他情不自禁的抬起手,代她緩緩梳理著她一頭的秀髮。

    她的手先是頓住了,而後無力地垂下,苦澀一笑:「頭髮亂了,還有木梳可理,若情亂了,如何能解開那些糾纏不清的結扣?」

    他一怔,凝視著眼前那片烏黑的簾幕,悠悠自語:「所以說,『發如情絲』原本是句笑談。」

    兩人同時一顫,說不清心底碰撞出的火花因何而生。只是一個對窗,幽然出神,一個對發,默默無語。

    …………

    李自成這輩子所犯下的最大失誤就是和吳三桂在山海衛的這一場決戰。

    這場戰爭的最初起源本是為了一個女人,但大仗打起來,兩軍對壘時,人們心中所想的已不再是任何絕代佳人的麗顏,而是生死之間的存亡。人通常會為了私慾而不惜去損害別人的利益,而最終受傷最深的除了那些間接被傷害到的人之外,行私慾者也未必就能全身而退。

    在中國的歷史上,公元644年,四月二十二日,山海衛。那裡曾爆發過一場怎樣驚心動魄的大戰,無需再去描繪,因為戰爭的結果只有一個:李自成慘敗。

    與吳三桂的交戰大大損傷了李自成戰鬥方面的元氣,先是健婦營的統領,他麾下唯一女愛將紅娘子,遭敵人冷箭偷襲,不幸身亡,其次是他的另一員大將馬世耀深陷敵群,最後自殺殉國。這一連串的打擊已令李自成疲於應付,同時由於清軍已經入關,十數萬的大軍如潮水般向他襲來,若非他的部下誓死拚命保護他,殺出一條血路,暫時避回了北京,他的性命恐怕也要斷送在這一戰中了。

    李自成剛剛進宮,甚至未做休整,就氣勢洶洶的持劍直闖後宮。一路上的侍衛、宮女及嬪妃看他那副已似發狂般的雙眼通紅噴火,嚇得只有四散躲避,不敢上前。

    李自成邁步走進的是陳圓圓所在的寢殿,陳圓圓雖然實際已是他的女人,但名分上尚未定妥,全宮上下還是尊稱她為「陳姑娘」。此刻她正靜靜的坐在自己的妝台前,對著鏡子給自己上妝。李自成看了更怒,喝道:「你到此時竟還有如此的閒情逸致?是不是得知孤打了敗仗,準備重換舊衣接你的平西王進城啊?!」

    陳圓圓轉過身來,款款下拜,聲音異常的平靜:「妾身知道陛下盛怒,此地已無我容身之處,懇謝陛下賜我全屍。」

    李自成聽了她的話頓時愣住了。他本是來殺陳圓圓的,但她的一心求死反倒令他不知所措。他怔怔地問:「你,真的想死?」

    陳圓圓伏拜更低,語氣堅定:「請陛下成全。」

    李自成瞪了她許久,忽然還劍入鞘,說道:「孤不會殺你,孤要留著你,讓你看著吳三桂死得有多慘!」他說完掉頭而去,遠遠的還可以聽到從長廊上傳來他那沉重激烈的長靴踏地之聲,似乎便是他此刻的心情。

    陳圓圓還跪在地上,在她的身後,一道在床前漫掛的圍簾後走出一人,竟然是葉香情。她挑著唇角將陳圓圓慢慢伏起,淡淡道:「我說過他不會殺你的。因為他決不甘心成全你這個烈女之名,若是讓吳三桂知道你已死的消息,恐怕這場戰事會演變的更加慘烈。」

    陳圓圓哀愁的樣子如春花凋落,一串渾圓的淚珠自星眸中迸出,順腮滑落。葉香情默默地看著她,忽然無聲的拿出一絹手帕,為其擦去淚珠,故作輕鬆調侃:「看你哭的樣子才知道什麼叫西子捧心,梨花帶雨。」

    陳圓圓顰眉更深:「這時候了,你還要拿我取笑?你可知我是生不如死?」

    「我知道,所以你必須好好的活著,絕不能死。」葉香情的一句話令陳圓圓摸不清她話中的深意。從她認識葉香情以來就一直深知葉香情對她並無絲毫的好感,不知為什麼這幾天卻與她走得格外近,似乎有保護她的意思。她自認是將死之人,所幸坦誠問出:「葉姑娘,若我眼力不錯,我記得你也應該是想殺我的眾人之一,為何會突然關心起我的安危?難道你是想利用我去要挾平西王,以救陛下嗎?」

    葉香情淡若輕風的笑容縹緲不定,放下一句話來解釋她心頭的疑竇:「近日我才知道能兩情相悅又能長相廝守是件多難的事。若你與吳三桂是真心相愛,我何不成全你們?」

    陳圓圓瞪大眼睛,驚愕的問道:「你要如何成全?難道你不怕陛下怪罪?」

    葉香情冷哼一聲:「對於他那樣負心背義之人,我已無所顧忌了。你耐心等候,一有機會我會帶你出宮,與吳三桂會合。」她感慨道:「難得會有個男人那樣癡情,為了搶回已成別人女人的愛侶可以捨命不要,甚至以千古的罵名作為交換。和他相比,這世上的男人都應該羞得無地自容!」

    陳圓圓反過來凝注她,悠然輕道:「不是全天下的男人都無情的,我看你所鍾意的那個蘇銘塵其實也是個癡情種子,只是他對你似乎還有所顧慮,所以才讓你覺得他行事躲躲閃閃,可恨之極吧。但他會在無人之時思念於你,無論如何也不能算作無情。」

    葉香情乍然愣住:「你從何得知他會思念我?怎麼在我面前他從未顯露?」

    陳圓圓一笑:「旁觀者清啊,難道你不曾注意,在他屋中的桌上,有數個小小的『香』字?想來一定是他平日吟詩寫詞時,心神恍惚間用筆寫下的,也許連他自己都未必留意到呢。」

    …………

    今晨蘇銘塵接到葉香情派人送來的一封書函。他躊躇了很長時間後,終於按照信上所述的內容,帶著那張她前日送來的古琴,到指定的地點去見她。

    葉香情所約的不是京城內的皇宮大內,而是西郊一處小小的院落。

    走進門中,滿園的花香繚繞,這才令他想起此時原來尚是春天。但他的心情已經有許久不曾感受到春日的暖陽了。

    整座小院幾乎沒有旁人,只有一個門人向他指了一個方向後也轉眼不知退到何處去了。

    蘇銘塵懷抱古琴走進門人所指的屋子。屋內陳設清雅簡單,看不出什麼特殊之處。蘇銘塵在屋內轉了一圈,竟看不到一個人影,不覺皺了皺眉,難道是她在開玩笑嗎?他正在沉思,不知自己是否還要繼續留下來等後,門外腳步輕輕,走進來的正是葉香情。今日的她比起平時來卻顯得格外不同。只見她以一件艷紅的長裙著身,薄施脂粉,襯得那張本來清麗的面孔一下子絕艷了許多。看著屋中的他,嫣然一笑,倍添風韻。

    反倒是蘇銘塵被她的樣子震得一陣迷亂,喃喃發問:「你這是做什麼?」

    她笑著一手牽起曳地的長裙斜坐於蘇銘塵對面的桌旁,一手輕點著桌上的茶壺茶杯,道:「這是我給咱倆準備的。知道你愛喝茶,費盡心力才找到一包好茶葉,你一定愛喝的。」

    蘇銘塵在她對面坐下,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突然覺得她的笑容裡有幾分做作,於是問道:「出了什麼事?」

    葉香情依然笑答:「你我今日不說傷心事,就當作是知己談天吧。我知你不屑於與我在一起,我也想通,這一次徹底在你面前消失。喝了今日茶後,你我過往一切便做風流雲散,天下恁大,憑你走去,我絕不再癡纏苦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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