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頁 文 / 潔塵
那悠然慨歎的聲音原來是出自蘇銘塵之口,和他隨侍而伴的自然就是葉香情。她躲過了城內歡慶的喜宴,寧可陪著他到這個荒野之地來憑弔先人倒也並非她做事極端的天性,而更多的是對蘇銘塵此舉的好奇所致。他行事從來都是一副事不關己,天榻下來也不怕的樣子,闖王入城他不去湊熱鬧是在情理之中,可他竟會獨自跑到這座先朝的皇家園陵來悲古悼今著實出乎意料之外。葉香情沒有打聽,知道問了他也不說,不想惹他討厭,便順著他的思路問道:「在你看來,明朝為何會亡?」
蘇銘塵的眉間抹過一層難言的倦怠,吐字說道:「驕奢淫逸,橫徵暴斂,好大喜功,天災人禍。歷代王朝的衰亡都逃不過這十六個字,天意、人心,盡在其中,只是若想避免實為難事。或許這也是好事,雖說每個帝王的更替都如同堂前似曾相識的歸來燕一般並無區別,但好歹每朝每代的創建之初,皇帝都肯坐下來聽取臣下的意見,民間的疾苦,百姓也可以有幾天安樂日子過,總算是件美事了。」
葉香情認真的聽著,問道:「你看李自成能坐得幾年江山?」
蘇銘塵道:「看他可能守得住『誠信忠貞,同甘共苦』了,若守定這八個字,或許還有三五十年的皇權夢,否則……也不過是個過眼雲煙的草莽匪首,成不了氣候的。」
葉香情冷笑道:「好大的口氣,他能把崇禎逼死,佔下北京,就只能做個『草莽匪首』?你竟連個『梟雄』的稱謂都吝嗇於給他?」
蘇銘塵淡淡而笑:「等到他一統中原,登上大寶時再說吧,如今他在我眼中就是個初得志的武夫,說他是勇士尚可,梟雄?他還遠遠不及。」
葉香情嫣然一笑:「你眼高於頂,這天底下有誰能入得了你的眼?能讚他一聲『勇士』也算到頭了。」她仰視了一下天空的顏色,道:「天開始傍黑了,還不下山的話今晚是趕不回去了。」
「你還要跟著我嗎?」蘇銘塵問道:「你當真不進城?」
「不急,現在進去,城裡面鬧哄哄的,沒什麼意思。我更願意和你多清靜的坐會兒。」葉香情笑道:「我現在越發覺得你在竹林中建屋的想法真是有趣,古人云:紅樹醉秋色,碧溪彈夜弦,已是極雅的了,原來竹下聽琴一樣的清心靜雅,我還真捨不得走。」
蘇銘塵的笑忽然變得很詭譎,「可惜就算你不肯走,我也是要走了。」
葉香情頓時一驚,問道:「你要去哪裡?」
「走得越遠越好吧。」蘇銘塵唇底微翹,「我若再不走,恐怕就要大禍臨頭,到時候想走都不行了。」
…………
葉香情匆忙趕回京郊外的行宮,正在收拾行囊之際,羅虎闖了進來,見她的樣子,一臉凝重地問道:「你要做什麼?」
葉香情頭也不抬的回答:「我就要走了,請代為向城內的人轉達,就說時間緊迫,我趕不及向他們道別了。」
羅虎猛地按住她的手,喝問道:「你要和誰走?」
葉香情瞥了他一眼,悠然一笑:「你心知肚明,何必還來問我。」
羅虎咬緊牙根,說道:「你不能和他走,你可知他是誰?」
葉香情停住了手,「是誰?總不是豺狼虎豹吧?」
羅虎雙眸炯炯:「只怕比豺狼虎豹更厲害,我已經查明,他就是明永信王的第三子,他本不應該姓蘇,而是應該姓朱!永信王在二十年前被抄家,幾乎滿門抄斬,只有這第三子下落不明,一時成為懸案。其實他是被他家的老僕救走,這期間他究竟在哪裡,做過什麼,無人知道,若非我看他可疑,費盡心力刻意去查,也被他蒙騙了。」
葉香情卻無絲毫動容,「你所要說的就是這些嗎?他就算真是永信王的遺孤又如何?只會讓我更加可憐他身世孤苦,更加敬他愛他,別無更改。」
羅虎急道:「你怎麼就不明白?他家雖然被抄,但他終究是明朝皇族後裔,與我方有不共戴天的滅國之仇,你在他身邊太過危險,恐怕會遭他利用,到時候就悔之晚矣了!」
葉香情笑道:「他利用我什麼呢?我根本一無所有,既無權勢,又無兵將,更無家財,他見了我只會躲避,何談危險?」
「以退為進是兵法中的高招,這更顯得他居心叵測,不得不防啊!」
羅虎苦口婆心地相勸卻使得葉香情驟然變了臉色,沉下臉道:「夠了,我不想再聽你說他的壞話,我與他之間的事你以後也少來干涉!」她繫好一個小包,推開身前的羅虎大步走向房門,但突然又停住了,回過頭來,定定地看著面前之人,沉聲命令:「你若傷他,我會恨你一生一世!」語畢甩頭而去。
…………
蘇銘塵決定離開落鳳村的那片竹林並非心甘情願,但他知道除了遠走,自己已沒有他路可尋。邁出門檻的一刻,他的目光定住了前方——在他的對面直直的站著一人,火紅的大氅,英姿勃發的氣度,她是個女人,雖然沒有傾國的容貌,卻令眾多的男人甘心伏首。這就是名動天下的俠女,李自成身邊唯一的女將:紅娘子。
對於她的到來,蘇銘塵似乎已在意料之中,微笑著如久別的老友重逢般寒暄:「你今天來的真不巧,我正準備走,屋中沒有熱茶可以招待。」
紅娘子客氣的回應:「我只是來看看你,坐一下就走,你不必麻煩了。」
蘇銘塵展袖相讓:「那就在院中坐坐吧,我這內室簡陋,比不了紫禁皇城,還是外面風清氣爽,說話可以更坦誠些。」
紅娘子點點頭:「你既知道我的來意,我也就少費些唇舌了。」她一抖披風,坐了下來,直視他道:「你從不說謊,今天也請給我句實話,你對情兒可有打算?」
蘇銘塵陪著坐下,淡淡笑答:「一年前你就問個我這句話,我當時是如何回答你的,現在還是一樣。」
紅娘子神色一黯,低聲自語:「不錯,當初你曾回答過,說你與她無緣無份,成不了眷屬,還讓我多勸勸她別再對你癡戀不捨。這些話我當然都記得,只是……這一年來她對你的癡情有增無減,我本希望你已有所動,肯從新考慮你二人之事,沒想到你的態度還是這樣堅決。」她揚起眉:「究竟是為什麼,你要對她這樣絕情?情兒是個好姑娘,雖然做事的手段有時候顯得偏激,卻出自一片赤誠,她對你這樣死心塌地,就是我們這些旁人看了都要動容,你就真能視而不見?」她一歎:「我年長你們一些,就說句見老的話,這世間黃金萬兩易得,知己一個難求,肯剖心剖腹的將真心捧在你面前的人,也許就這麼一個,你還求什麼呢?」
蘇銘塵的眸光幽遠暗淡,「我也不知我在求什麼,或許只是個影子罷了。」自己說到這裡,卻猛然間想起葉香情那段決絕的表白:「我知道在你心中一定有個人!我不管她如今是否在這世上存活,還只是你自己想出的一道虛幻的影子,我只是要你明白,我絕不會甘願做你心中那道影子的替代品,我要真真正正的活在你心裡!生了根,讓你拔也拔不走,忘也忘不掉,你明白嗎?」於是他一笑,輕歎道:「其實有時候她的確比我還瞭解我自己。」轉而他的神色有振奮幾分:「但人活在世上總是要有所求的,否則豈不成了行屍走肉?我所求不多,只是一個眷侶而已,但情兒她並非我心中所待之人,否則這些年她對我如此糾纏,我又豈會毫無感覺?情是勉強不來的,情兒還年輕,只見了我就覺得世上的好男子應該如我這樣,其實是大錯特錯。等她將來再大些,見多識廣了,也就不會這麼死心眼兒的只惦記我了。」
紅娘子頻頻搖頭,反駁道:「她眼中如今除你之外再無別人,你讓她怎能放得下,看得開?」
「那……」蘇銘塵斂起眸中波光,下定決心:「等我完全離開她時,她或許就肯重新反省自己那些幼稚偏狹的念頭了。」
紅娘子頗為詫異的看著他,問道:「你決意要再逃跑一次?以她的性子絕對會追你到底的。」
蘇銘塵神秘的笑答:「我若真想走,有誰能找到我?我若不想留,又有誰能攔下我?天下人都不能,何況於她?」
紅娘子默然半晌,緩緩說道:「看來你意已決,我實在不好再說什麼。還記得前幾日她曾和我說起過,對你二人之間這如落花流水般的情感心有不甘,我看等你這段流水一去不回之時,她這朵落花也要憔悴乾枯了。」
蘇銘塵聽了,同樣沉默許久,站起身,踱步到小院門前,聽著林中簌簌作響的竹葉聲聲,看著滿目的竹枝搖動,清淡的聲音念起一首七律古詩:「人間莫漫悲花落,花落明年依舊開。卻最堪悲是流水,你同人事去無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