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頁 文 / 潔塵
說完,這女子自懷中掏出一粒藥丸,送進李自成口中。
牛金星在旁邊歎服不已,但還是疑問道:「葉姑娘給闖王吃的是什麼?」
葉香情連眼皮都不抬,冷冷給他一顆釘子:「反正不是毒藥。」
軍醫此刻也已趕到,於是眾人扶著李自成到後面去了。
眾人到了後堂,李自成還很清醒,軍醫剛要上前診視,他卻擺手低聲喝命道:「你們先出去,我要和小姐說話。」
眾人知道他指的是葉香情,不敢拂逆,都退了出去。
葉香情道:「你這是做什麼?不解毒了?難道你要等著毒發身亡?」
李自成沉沉地喘氣道:「剛剛你不是已經給我吃下解毒丸了嗎?」
葉香情急道:「那只是護住你的心脈,暫時可以抑製毒性,不能真的解毒,我看還是把醫生叫進來吧。」她起身要去叫人,李自成忽然在身後極清晰地喚道:「情兒,回來,不必去了,為父身體很好。」
葉香情詫異地轉過身,果然見他不再似剛才那般的懨懨病態,心思一轉,立刻明白,大怒道:「你耍我?」
李自成露出一絲笑容:「不這樣做,又怎知你是不是關心為父?你自己算算,你有幾天沒和為父說過話了?」
葉香情盛氣難消,指著他道:「你拿你的命來作戲給人看!虧你還是數百萬大軍的統帥,就這麼以身作則?樹立軍威?」她一轉身,又道:「別自作多情稱自己是什麼『為父』,這裡有誰叫過你『爹』?」
李自成沉下臉道:「你比你娘還固執,認了我這個爹難道會讓你吃虧嗎?這世上有哪個傻瓜像你這樣的?」
葉香情冷笑連連:「聽你的話倒像是在談生意,可惜啊,天下就有我這樣執迷不悟的傻瓜。你當初待娘若也肯如今天待我這般多花些心思,如今我們也可坐享天倫之樂了,為何事事非要等到失去後才肯爭取?闖王,我請問一聲,若是你在打仗時也是這樣,豈不要死過千回百回了?」
「情兒……」李自成再叫她時她已拂袖而去了。
…………
「東方欲曙花冥冥,啼鶯相喚亦可聽。乍去乍來時近遠,才聞南陌又東城。忽似上林翻下苑,綿綿蠻蠻如有情。欲囀不囀意自嬌,羌兒弄笛曲未調。前聲後聲不相及,秦女學箏指猶色。須臾風暖朝日暾,流音變作百鳥喧。誰家懶婦驚殘夢?何處愁人憶故園?伯勞飛過聲踞促,戴勝下時桑田綠。不及流鶯日日啼花間,能使萬家春意閒。有時斷續聽不了,飛去花枝猶裊裊。還棲碧樹鎖千門,春樓方殘一聲曉。」
蘇銘塵的雙手輕輕按在琴弦上休息,一曲彈畢後好像了卻了一樁心事般輕鬆自在。輕舒一口氣,似無意般對外面悠然一語:「將軍在外久立,難道不累嗎?」
自竹門後轉出一人,面色暗青,氣宇凝重,原來是羅虎。
蘇銘塵瞥了他一眼,問道:「羅將軍是來殺我的?」
羅虎甕聲甕氣:「你從何得知?」
蘇銘塵一笑,直視著他:「將軍單騎前來,劍佩衣邊,臉罩寒霜,若非心中有殺氣,何須如此?」
羅虎哼聲道:「你的確聰明得很,不過這回你猜錯了。我雖然恨不得一劍殺了你,但今天我並非是來殺你的。」
「哦?」蘇銘塵滿眼的好奇,「將軍該不是來和我對奕聽琴,縱論天下事的吧?」
「你是誰?」羅虎突然發問,「說出你的真實身份,不要再這樣藏頭露尾。」
蘇銘塵的指尖在琴弦上一抹,面不改色,「將軍之意在下不甚明瞭,可否直言?」
「好!」羅虎一咬牙,揚手一指外面的竹林:「這就是我的問題。」
蘇銘塵更笑了,「將軍越說我越糊塗,以竹提問倒是高雅,可惜所指為何,還是令人費解啊。將軍就是今天立定要和我打啞謎也要給個謎面才好。」
羅虎沉聲道:「你若要謎面也容易,只想想南朝劉孝先曾寫過的一首詩就行。」
蘇銘塵微笑道:「在下孤陋寡聞,還需請教。」
羅虎道;「你既裝模作樣,我索性念給你聽:竹生荒野外,梢雲聳百尋。無人賞高節,徒自抱貞心。恥染湘妃淚,羞入上官琴。誰能制長笛,當為吐龍吟!」
蘇銘塵聽罷拊掌道:「是首好詩,意境高雅,又與我這滿林的竹子切題,只是與我何干?」
羅虎嘿嘿一笑:「你以為你躲在這鄉間小村,隱姓埋名,開堂授課就可避過所有人的耳目嗎?我知道你來歷不凡,並非一般沒落的世家子弟,甘於隱身這裡恐怕是在臥薪嘗膽,欲做匣中寶劍,池底潛龍,等待飛天之時吧?」
蘇銘塵雪白的儒袖蓋住琴身,優雅的笑容便似雨露後的青竹般明麗,「羅將軍怕是錯愛了,富貴如浮雲,名利頭上刃。就算世人都沉迷於宦海之中,也必有一人甘心置身事外作壁上觀的,那便是在下。臥薪嘗膽?我還沒有那份骨氣毅力,更何況,我若是越王勾踐,試問吳王夫差又是誰?是當今的皇上?闖王?還是尊駕?」他輕輕佻動琴弦,聲音自琴後傳來:「你我語不投機,羅將軍若不準備殺我,就請吧。」
羅虎死盯著他道:「我定能查出你的身世來,你不必太得意了。」他頓足欲走,又站住了,一眼看到葉香情竟站在竹門外。雖然她一身的風塵,形容不整,顯然是快馬奔來,但她看著蘇銘塵的眼神卻是欣喜無限。
羅虎心頭驟痛,甚至連招呼都不打,騎上自己的馬,絕塵而去。
蘇銘塵也看到了她,不禁一歎:「你們怎麼就不能讓我安靜些?」
葉香情幾步奔到他面前,低下身子,半跪半坐在他身旁,柔聲道:「昨天是我不好,思慮不周,出言不慎,你不要再生我的氣了。」
難得她如此低聲下氣的說話,連蘇銘塵都要有幾分詫異,但還是耐著性子平靜地回答:「傻丫頭,我不是生你的氣,你應該知道我不喜歡那裡的人事,所以才先一步離開。」
葉香情顰蹙的蛾眉漸漸鬆弛下來,看到他眼前的東西,故意轉題道:「你又在撫琴了?」繼而聲音似在幽歎:「每回見你撫琴的樣子恍若神遊太虛,在你心中,究竟是在為誰撫琴?」
蘇銘塵撫著琴弦悠悠回答:「並不為誰,或許只是在傷感一些模糊的往事,連我自己都記不清了。如今你又來問我,我也回答不了。」
葉香情一側身,將自己的臉靠近在他臉前的方寸之內,輕吐蘭香,眸光銳利:「我知道在你心中一定有個人!我不管她如今是否在這世上存活,還只是你自己想出的一道虛幻的影子,我只是要你明白,我絕不會甘願做你心中那道影子的替代品,我要真真正正的活在你心裡!生了根,讓你拔也拔不走,忘也忘不掉,你明白嗎?」
蘇銘塵似有所動容,卻始終微笑,聽她說完後,以同平時一樣平淡的口吻回答:「你就愛生出這些奇奇怪怪的念頭,若說你是非分之想你總是不服。算了,懶得理你……」他一歎,欲拂袖站起,卻被她死死拉住長衫,再次逼問道:「你對我說實話,難道你面對我時,便沒有一絲一毫的心動嗎?」他被迫去迎視她熱切的雙眼,突然發現這雙明眸中竟有著以前從未有過的憂傷之情,便因著這些深沉的憂傷,他心底的某些記憶在片刻被喚醒,彷彿有一雙同樣的眼睛與她的相重疊。於是他的心顫了,一時間無法盡快作答,而他短暫的沉默在她看來無疑是最好的福音,但她也怕他隨後會說出更令人傷心的話來,便緊緊偎在他身前,企圖用她的熱烈擋住了他幾乎要脫口而出的寒霜。
她低歎著,用醉了一般的聲音歎著:「你什麼都不要說,若這只是一場美夢,就讓我多夢一會兒好了。」
他的身子不知為何竟然僵住,既沒有擁抱她,也沒有回答她,任憑她癡情的囈語,放縱的貼合,只是獨自默默地坐著,再一次渾然忘我地沉陷進他自己神思的境界中,雖然眸中無波,卻早已心墮香塵了。
…………
公元644年,崇禎十七年,三月十六日,北京城破,崇禎自殺於景山,明亡。
李自成的大軍如潮水般湧進京都皇城,整個北京的大地似乎都被歡迎闖王的人群震踏得搖晃起來。當城內一片歡聲笑語,鑼鼓喧天之時,偏遠的郊縣,明朝歷代皇帝的陵園前卻正有人在默默憑弔者這些即將被遺棄的尊貴屍骨,即使滿天的陽光燦爛,在他們的心中卻只有一陣清風,幾許淡然。
「二百七十六年,彈指一揮間,沒想到大明朝會亡得如此之快。可悲明太祖建國之初不惜背上千古罵名而殺了多少隨他打過天下的忠臣良將,也無非是為了江山永固,大權不至於旁落,但終究未能給兒孫留下一份千古基業。若是泉下有知,崇禎這位末朝之帝要拿什麼臉面去見先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