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頁 文 / 潔塵
此時城外仍是兵多馬雜,人喊馬嘶,裴朗衝進馬陣中還是無法停下,揮舞著雙手高喊著:「我就是你們要抓的欽命要犯,裴炎的兒子裴朗!快來殺我呀!」
在不遠處一帆寫著「李」字的大旗之下,一騎高頭大馬上坐著一位形容冷峻威武的將軍,聽見他的喊叫皺眉問旁人道:「那人是不是在說自己是裴朗?」
有下屬回答:「正是,他一路從城裡衝出,好像瘋了。將軍,是否要把他抓來問個明白?」
那將軍冷笑一聲:「若不是裴朗,別人何需假冒?不用問了,我也不想見他,太后有令,若遇到徐敬業的餘黨,一律就地格殺。免得她看了生氣,就是錯殺幾個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部下聽到他無情的解釋,立刻道:「屬下明白。」向旁揮動一隻小旗,喝道:「弓箭手去了哪裡?讓那個瘋子這樣胡作非為的瘋下去嗎?」
立時間,人群閃出一片空地,將裴朗暴露在當中。箭如飛蝗密雨,眨眼間裴朗的全身就已被無數根長箭貫穿。他倒下去時瞪大了眼睛,喉嚨依舊格格作響,似有話想說卻已無法再說了。
…………
木挽香丟了裴朗,在人群中找了許久也沒有找到。剛剛離開人群,準備回到她與莫忘塵相約的那件農舍,前面閃身出來了好幾個人,擋住了她的去路。
她定睛一看,柳眉倒豎,沉聲道:「是你們?你們攔著我要做什麼?」
其中一人陰冷著回答:「主人知道你勾結裴朗等人,將他們自都督府中放跑,很生氣,要我們拿你回去覆命。」
木挽香凜然昂首道:「請轉告主人,我木挽香已決定退出組織,不再為太后效命了,請主人能放我一條生路。」
「那你就自己去跟主人解釋吧!」那些人齊亮兵刃,一起攻了上來。
木挽香急於擺脫他們,步伐身形不免有些慌亂。她的功夫與這些人本就不相上下,此刻以寡敵眾更是力不從心,雖然拚死相抗,但是身上還是中了多劍,一時間鮮血四濺,將衣衫染透。她卻不得理會這些傷痕,殊死搏鬥,也砍傷了對方幾劍,短時內雙方竟也打了個平手。
她全部的身心都灌注到眼前這幾人身上,全然未察在她身後幾丈外,有一雙熟悉的,冷如寒星,陰若梟鷹的雙眸正凝視著她。那眼中絕然的殺氣與恨意無論誰看到了,都會為之膽寒。
眼看木挽香被那些人逼得步步倒退,背對著漸漸退到他這邊,他袖口一抖,掉落出一把短匕,刃尖衝前,正對著木挽香的背心狠狠地刺了上去……
…………
莫忘塵送別了駱賓王后早已返回他與木挽香這些日子以來居住的小屋。但是眼見天色漸暗,仍不見木挽香的的蹤跡,不禁心焦起來。
難道她最終還是無法跳出心結,棄他而去了嗎?不會!絕不會!他堅信她會回來。待她回來,他們便要攜手退出江湖,遠離塵世,找一處僻靜之所,建一座這樣的茅屋,種菊養花,平凡渡日。若是再有三兩個孩童承歡膝下,共享天倫……他唇角微挑,便覺這一生所遇的無數事加起來,都沒有一件能讓他有現在這般開心。
誰說兩情長未必便能廝守?今日他便要印鑒此話非真!他與木挽香自邂逅到情愫暗生,雖然時間不長,但似已認識許多許多年了,這或許就是前生注定的緣分?果然是天命難違啊……但……他的俊眉不經意的微微蹙緊,在洛陽臨別時師傅說的那幾句話又究竟在暗指什麼呢?
「既然已是塵盡香杳,又何必再招惹上一身的紅塵庸擾呢?」
他再度微微一笑,師傅真是有通天徹地之能,竟算得出他會在揚州有這樣一樁奇緣,尋到今生所愛,但師父也未免太危言聳聽了,兩情相悅豈能被稱作「紅塵庸擾」?那天下人豈非盡在庸擾之中了?
好,便有庸擾又何妨呢?只要能與心愛之人相守,管它是紅塵還是地獄?誰也休想攔得住他。
他思緒悠悠飄得很遠,大門口突然一響,他站起身去看,一見之下幾乎驚破了魂——木挽香此時已渾身浴血,遠觀猶著紅衣一般,踉蹌著停步在竹籬門口,身子依靠著門邊軟軟地滑落。
他飛奔過去,將她一把抱在懷中,連連喚道:「香兒?你怎麼樣?傷得重不重?」
她微顫著睫毛睜開雙眼,慘白的的臉頰被紅衣映出一些色澤,眸中閃動著異彩,努力抬起一隻手撫著他的臉頰,淺笑著低吟:「天可憐我,終於能讓我再見你一面。」
為她這一句話,莫忘塵心魂俱碎,將她抱回屋中榻上,緊握其手,將內力源源不斷輸入其體內,為其續命。但她執意不肯,喘著氣道:「你停手,別為我浪費氣力了,我知道自己已活不久,有許多話要對你說,別讓我抱恨而死。」
他聽了更加心驚,緊摟著她道:「別說傻話,你怎麼會死?有我在這裡,沒人敢奪走你的性命。」
她淒然笑道:「我平日奪人性命太多,終於也輪到自己喪命,這是上天懲罰,也算公平。」她抓緊他的衣衫道:「我不後悔自己此來揚州,因為我認識了你,才知人世的美好,可惜你我生不逢時,注定有緣無份了。你對我好,我尚未及回報便要捨你而去令我實在不安,唯有期許來世……來世……來世……」她本已黯淡的眸光突然清亮起來,凝視著莫忘塵的臉,連表情都有著前所未有的溫柔,彷彿換了一個人,盈盈笑著:「靜塵,這一回是我走在你前頭了。」
莫忘塵對視著這樣一雙眼睛,心魂似都已被人掏空,沒有了腸斷般地悲痛,只有一種虛無縹緲的傷感,在心中擴散,侵蝕。聽到她這句話,心上似被人狠刺了一刀,這些日子以來一直在腦海中隱隱浮現的迷霧漸漸被撥開,他看到了!看到了——
紅衣的木挽香在風雨中的山頂,懷抱古琴正對他盈盈而笑,笑得淒婉絕美。不,那並非木挽香的裝束,而是另一個女子,同樣是他的深愛之人,是他永生永世都不會忘的人,是他的愛妻——香儀公主——香兒!
於是,前塵舊夢如飛雪飄零,帶著殘冬的寒意飄落在他的心頭——
何曾忘記?那枕邊人的輕言細語;眉宇間的嬌嗔溫存;那詩箋中的濃濃情意;分別時的依依離情;還有他即將告別人世時,輾轉反側,難以割捨的牽掛眷戀,都不過是為了她啊!
終於等到這一次,可以在另外一個世界中際會重逢,再續前緣,卻為什麼?所要面對的又是這樣一個令彼此依然心碎的結局?
不——!上天太慘!太狠!既然他們相逢相知相戀,又為何要一次次剖開他們的心,讓他們滴血滴淚,無法相守?若他們的彼此情深也算是一種罪過,這世上又何須真情存在?
他緊抱著她的身體,不讓她的身體冷卻,就好像不久前她曾經抱過他一樣,這種相依相守的日子畢竟太短太短了!才剛相認,便又要面臨分別,當初他那樣懼怕「天人永隔」這四字讖語,卻終是逃不過這樣的宿命。
外面有人高聲喝道:「木挽香!你再不出來受死,我們就要放火燒屋了!」
他輕然一笑,竟還有這樣的好人,肯來成全他們。
她的身子已漸漸冷卻,任他如何地呼喚,抱緊,或是輸入真氣,都無法喚回她的一縷香魂。
外面已然火起,他恍若未覺,更不想逃走。抱著她坐在那裡,心頭悵然而過的是前世她最愛唱的一首歌:「君兮吾兮,與子傍兮。永不分兮,何懼風雨?君性如菊,吾性若梅。與爾同燦,與爾同輝。誓不棄兮,誓難遠離。縱然海枯,難改我心。山雷亦響,風雲亦動。心如磐石,情若長江。妾若籐蘿,纏綿松下。水火難耐,唯為情生。若有終日,生死兩別。籐枯蘿敗,化香不去。」
儘管那歌聲跨過百年,但在耳邊聽來卻宛如此時。空靈飄渺,悠然雅致,最難得的是那歌中的癡情,令他現在聽來依然有著如最初時的惻然感動。
烈火熊熊已將整間茅屋燃起,火苗飛竄,橫樑坍塌,火舌肆虐般狂捲著一切可以燃燒的東西,頃刻間就能將一切吞噬。
莫忘塵,不,或許此刻的他已然回歸成了前世的沐靜塵,他俊雅的面容上帶著那一絲永不消褪的微笑,在火中長吟:「鳳凰涅磐,浴火重生。上天啊!今世雖然至此,且看我來世再與你一爭這難了的情緣!以心相待,必能重逢!我們必會歸來的!」
他吟聲朗朗,抱著愛妻的身體在火光中化作一團烈焰,燒紅了揚州的整個青天,一縷青煙此時隨烈焰清風一起悄然飛上天中,縹緲進白雲深處,萬里長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