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頁 文 / 潔塵
公元684年,名噪一時的起義軍名將徐敬業在逃亡途中被叛變的部下王那相殺害,首級獻給朝廷。揚州之變就此完結。
公元690年,武則天終於即帝位。改國號為周,自稱聖神皇帝。
公元705年,武則天退位,歸政於中宗顯,次年病逝。
公元72年,玄宗李隆基即位,大唐歷史又翻開嶄新的一頁。
…………
這便是庶民與天子的差別了,天子的生老病死自有史官為他們記載,而那些淹沒在政權鬥爭,或是戰亂天災中的碌碌小民,又有誰來記錄他們的傳奇?
我這一支筆終是不夠用的,只能把自己所知的盡量轉述出來,讓世人不至於遺忘在千年浩瀚的煙波裡原來還有過這樣一段不應泯滅的傳奇,在千百年的風起雲湧中,曾留下過一串串帶著餘香的足跡——
第三生明代
一畦青園,滿簾夕醉,情似風月心如水。
聽松濤,依月輝,拈梨花香蕊,枕上酣夢飛。
誰道前塵如夢,紅顏多淚,情如遺恨難補綴。
我笑蒼天苦覆雨,青絲成雪終無悔。明月知我意,流水待君歸。
公元644年北京京郊落鳳村
昨夜剛下了一場小雨,今天清晨的泥土還帶著些微濕,空氣中有一股淡淡的泥土芬芳。酣睡了一冬的花草慢慢吐出了新芽,在暖洋洋的春日下顯得格外舒展欣悅。
落鳳村的西頭,有一片竹林,遺世獨立,經過昨夜雨水的沖洗,竹林的色澤比往常更加青翠欲滴,當陽光透過竹葉穿灑進來,將滿林都映得金光點點,那些竹子便如碧玉雕成一般。
曲徑通幽,竹林中還有朝露清冷,早鶯啾鳴。竹屋院外的門簷上掛著一片竹牌,牌下的風鈴自由的在風中旋轉,叮叮咚咚敲得很好聽。竹牌上寫有兩行小字,只因竹牌晃動而無法看清。
側耳傾聽,屋內有琴聲輕響,還有一群孩子稚嫩的讀書聲,光聽聲音,就可以想像那群孩子此刻搖頭晃腦的神情。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彼黍離離,彼稷之穗,行邁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彼黍離離,彼穗之實,行邁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孩童的聲音稚嫩清澈,惹得琴聲似乎清亮了許多,高音頻響,猶如穿林的雲雀在林中跳躍歡歌,聽在心頭人也覺得開心愉悅。
琴聲正在高處盤旋時,卻忽被一個孩子的聲音打斷:「先生,這首詩說的究竟是什麼意思?我讀了好多遍都讀不懂。」
孩子說話口齒露風,尚有村音,而從屋中傳來的另一人聲卻像是來自塵外——若天邊的清風,又如泉中的流水,雖不大聲,卻如一道暖陽緩緩照來,足以滲透入人心:「這是西週一位沒落的貴族在感歎自己國家的滅亡時所作,你們無需盡懂詩中每一字句的實意,只要讀懂他心中那份深沉的傷感悲痛就行了。」
「哦。」孩子應了一聲,也不知理解了沒有,反正不再說話了。屋中的讀書聲又起,孩子們又在一詠三歎的念著這篇詩文。
琴聲重新響起,卻不再如剛才那樣歡悅了,低低琅琅,好像蒙上了一層薄紗般的憂鬱。
一隻翠鳥嘰嘰喳喳地落在窗欞之上,高揚著頭鳴和著琴聲迴響。琴聲因此停了,一隻修長的手舒展地探了出來,翠鳥如早已熟識般落在了那隻手上。
窗欞後有人佇立,被窗框擋住看不清面孔。他輕輕用手撫著翠鳥的羽毛,微歎的聲音清靜沉吟:「現在大概只有你我還能享得這一時的清閒了,半個月後,不知有多少人要吟誦起這篇古風《黍離》。」
…………
此時的整個北京城即將面對的是一場新的戰亂。京城經過無數年風雨的洗練,屹立於晨曦之中依舊威武,但是那些被從太平夢中驚醒的京城貴族,和被明朝統治壓抑了太久的民眾,無論是誰,都難以保持住一副祥和愜意的心態了。
自今年的正月在西安建立大順政權,改西安為西京,定年號為永昌後,闖王李自成進京稱帝的呼聲掀起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潮。上個月,李自成率領百萬大軍躍龍門,渡黃河,直取太原。同時兵分兩路,一方由他的麾下大將劉芳亮率領出故關,奔真定,切斷崇禎部隊南逃的退路,另一方由他親率,一路攻克了忻州、代州,寧武、大同,現在據說已經到了宣府附近,離北京只是咫尺之遠了。
闖王李自成本也是窮苦人出身,沒什麼特殊,但因為他這些年領導的部隊愛護百姓,高舉義旗,所以深得人心。而他屢遭大難不死的經歷也被奉為傳奇,漸漸傳得神乎其神,人人把他看作天神下凡,往往是攻城前只需往城中射進一封勸降書就有守城的將士開門相迎,不費一兵一卒,輕而易舉就獲得勝利。
當朝對李自成的圍剿不能說不盡心,只是開始未將他看在眼裡,所以撲剿不力,等他成了氣候,再想拿下他就難如登天了。去年八月,陝西巡撫孫傳庭雖然抗擊李自成為時半年多,仍然遭到滅頂之災,數十萬部隊被滅,人也死於亂軍之中,舉國震驚。而李自成也以破竹之勢很快肅清了陝西甘肅一帶對他不利的勢力,終於才能在今年正月順利建都成功。雖然他尚未登基,但其實在眾多百姓的心中,他已經是個登高一呼天下應的萬乘之尊了。
「開門迎闖王,分田又分糧。」這是在民間私下流傳很廣的一句話,即使是位於京郊的小百姓,這些天裡也在偷偷置辦紅燈籠,新窗紙,和小鞭小炮,準備迎接闖王進京的那歡慶時刻的到來了。
…………
落鳳村的那一片竹林是村中最令人崇敬嚮往的地方。不止因為那裡竹林清靜雅致,恍若世外桃源,還因為竹林中所住的人在村民的眼中也決非一般的鄉夫俗子可以比擬。
遠遠地站在竹林外,聽著從林中傳來的幽雅琴聲,每個人都會心曠神怡。撫琴之人不常在村中走動,但他神仙般的品格卻為村中人津津樂道,人人都在猜測他的來歷絕非是個落第的秀才舉子,或是普通的官家子弟。只是無人真正知道他究竟從何而來,又有著怎樣的過去。
今日學子們休假,從晨曦初始就已聽到琴聲如舊從林內飄出。
踏著晨輝,竹林外忽然傳來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走得並不快,到了林外停住了一會兒,馬車又「得得」的踏著林中的小道進到林子中來,最後在竹門外又停下了。
趕車的車伕很恭敬的回身對著低垂的車簾說話:「小姐,我們到了。」
車中傳來一聲極輕微的歎息,車簾一掀,從車中走下一個女子,容顏被一頂紗帽遮去,娉婷的身形裊裊婀娜,佇立在那裡自成風韻。
那女子走到門前,揚起臉看著門上那塊竹牌,輕柔地念出上面的字:「飲露身何潔,吟風韻更長。」隨即,她輕嗤似地笑了:「他還是如此的自命清高。」而後逕自推開門走了進去。在她走進小院的一刻,屋中的琴聲驟然停了。
那女子隔著紗帽揚聲道:「你既然知道我來了,為什麼不肯出來見我?」
屋中一片寂靜,沒有回答。於是女子的聲音又高了幾分:「蘇銘塵,你要躲我到幾時?」
屋內突然響起一個極低沉的琴音,好似人的歎息,然後幽沉如水的聲音淡淡而來:「你為何就不肯放過我?」
女子冷冷地聲音中飽含了怨怒:「我說過,就是追到天涯海角也不會讓你逃掉。就算你不肯見我,我還是要見你的!」
竹門「吱呀」一聲輕響,從門中施然走出一個年輕的男子。只見他雖然穿著簡樸,卻氣韻清華,便是風搖青竹,雪覆寒梅都不足以形容其萬一。他立在門前,神情淡然,眼中暗暗蘊含著一縷若有若無的憂傷,他只是那樣站著,極其勉強地說了一聲:「葉姑娘,究竟你要怎樣才肯明白今生你我只能是朋友,而絕難成情侶的。」
女子寒劍般的眼神透過紗簾刺向他,冷冷道:「我怎樣都不會明白,你又為何從不肯敞開心胸接納我?」
「葉姑娘……」他再次歎息著輕喚,卻被她駁回:「叫我情兒,難道你忘了,你只能叫我情兒!」
他靜默了許久,慨然道:「若我這樣叫你可以令你心安卻也無妨,只是我實在不願因此給你太多的非分之想。」
女子陡然掀落了紗帽,令人驚艷的容顏上全是激動的紅暈,嬌艷的朱唇輕輕抖動著,一雙玉手緊緊抓著衣襟,似乎在強忍著心中的痛楚。她咬緊牙根,一字字念道:「天下的男子加在一起,都不如你的絕情心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