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頁 文 / 潔塵
他親暱的低喚悚然刺穿了她的心骨。一瞬間,不知是恨,還是喜,只被他震動得心頭飛濺出一片血花,迷惘茫然,不知所措。
…………
揚州郊外的樹林深處,靜幽幽佇立一人,夜空中隨著冷風而來的,是一股逼到眉睫的殺氣。他仰首望天,看著天邊的殘月,儘管那張臉在月光的映徹下顯得冷俊而漠然,但深眸之中的蕭索卻毫不掩飾的暴露於月色之中。
「隴頭徵人別,隴水流聲咽。只為識君恩,甘心從苦節。雪凍弓弦斷,風鼓旗桿折。獨有孤雄劍,龍泉字不滅。」他朗朗吟詩,詩中的淒清依依纏綿,似有無盡的心事難對人言。
從林子的另一頭如輕煙般掠進一人,來到他的近前屈膝跪拜,恭敬道:「參見主人。」
他的目光收回,看著面前之人,拂了一下衣袖,淡然道:「聽說你身上有傷,就不用行禮了。」
「謝主人。」那人直起身,抬起臉,那樣一張同樣蒼白寂寞的臉,雖然美則美矣,卻無任何情緒。是木挽香。
被她稱作主人的男子問道:「可有進展?」
木挽香拿出兩件東西遞過去。
男子接過一看,是一封信和一方玉珮。「是什麼?」他皺著眉,不滿意她故作緘默,讓他猜啞謎。
木挽香垂下眼簾,輕聲解釋:「那封信是裴炎與徐敬業私通來往的信件,那方玉珮是裴炎之子裴朗在離開揚州城前送與我的,說是他們家的傳家之物。」
男子眸中的精光一跳,終於露出一絲色彩:「好,這兩樣東西都可以好好利用,你這一刀看來沒有白受。」
木挽香再次垂首:「謝主人誇獎。」
男子繼續道:「如今揚州城中已混入不少我方之人,大都督府中的各個人頭早已懸系我手。你留在那裡已無太大意義,不如跟著裴朗到都梁山一行吧。」
木挽香低頭靜聽,恭順而臣服。冷不妨,對方以指勾住她的下顎,她被迫抬起頭來與他對視,那如鷹一般冷凝逼人的目光從高處壓迫著她,眼中充滿了懷疑與警戒。「這幾日不見,你似乎變了不少。」
她心頭驟驚,首先想到的是莫忘塵這些日來無休止的打擾和那些讓她幾乎亂了方寸的表白,但不知為何沒有說出口,倉促間立刻否決:「什麼事情都沒有,主人多心了。」
鷹眸笑了,笑得讓她心寒:「我只說你變了,並沒有問你是否有事發生。你真的是變了,變得連謊都不會撒了。」
她的肌膚好像在瞬間都浮出一層寒意,全身的毛孔都似有冷風穿過。
但那男子卻不再追究了,放開手,退後一步看著她,靜靜地命令:「別讓旁門之事分了你的心,若是任務失敗,你應該知道自己會受到什麼樣的懲罰。」
「是。」她暗中喘了口氣,刻意轉換了話題:「太后可好?」
提到武後,他陰寒的眸子中奇跡般的有柔情湧動,「陛下很好,已經回了長安。揚州小小的造反對於她來說無非是清風過耳,不值一哂。」
似在迎合他的心情,木挽香也微微一笑,「請主人告知陛下,挽香一定不會令陛下失望。」
「這就好。」片刻間,他又回復了高傲冷漠的神態,輕擺著手:「你先去吧,希望下次你能提著某人的人頭來見。」
「遵命!」木挽香拱手接令,倒退數步,騰身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了。
那個被稱作主人的神秘男子,依然站在原地賞望著那一輪殘月,幽幽然繼續吟著他剛才未曾吟完的長詩:「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
…………
都梁山,不過是座小小的孤山,山上無風景可覽,四周也非繁華車道,但因其位於淮河入洪澤湖的咽喉要地,自古也就成了兵家必爭之所。韋超率軍據守於都梁山,將李孝逸的兵馬戰船都阻擋在外,居高臨下而視,韋超自己也不由得深為自己的營盤佈局洋洋得意。
向山下一指,他笑對身旁的裴朗道:「裴公子來看,我方只要把守住這快要地,整個戰場的動向便盡在我的掌握。」
裴朗滿腹只有詩書論語,實在看不懂,但從韋超毫不掩飾的笑容中還是看出這種喜悅是不加掩飾的,於是也一同舒展著眉頭,笑逐顏開了。
晚間,韋超在大帳中邀裴朗喝酒,邊喝邊歎:「以前我在蘇州做過幾日督軍,蘇州的美景自不必說,蘇州的美女更是名聞天下。那時湖上泛舟,聽那些姑娘彈琴吟唱,只道是平常,現在才知道若想再重過那種日子,已經太難了。今夜沒有美女陪酒,只有咱們兩個大男人自斟自酌了。來來來,千萬不要拘禮客氣。」
裴朗本來就是酒力尚淺,幾杯下肚已是醉不能支,連連擺手道:「我已不能再喝了,將軍還是饒了我吧,況且明日還要起早巡營,若是宿醉不醒可就糟了。」
韋超則道:「哎,大丈夫若不能喝酒,豈不被人笑話?況且巡營之事也不必急,這軍中自然是我說了算。看我們現在的佈置,如鐵桶箍山,滴水不漏,李孝逸就是再多十萬兵馬也是攻不上來的,不用擔心了。」
裴朗躲讓不過,只得又連飲數杯。
這時候,帳外忽然有兵卒來報:「自後山上來一個女子,輕紗蒙面,說要見裴公子。」
裴朗一愣,「可問知她的姓名?」
「她只說姓木。」
裴朗驚喜非常,連聲道:「快請那位姑娘進來!哦,不不,還是我去迎她吧,」說著站起身,奔了出去。
坐在帳中的韋超還在納悶,從何處掉下來一位姑娘?裴朗已經領著一黑衣女子走了進來,果然如兵士所言是輕紗遮面。
裴朗興沖沖對韋超道:「這位姑娘是我在揚州城結識的一位至交好友,姓木,名挽香。」
木挽香取下面紗,盈盈一拜:「憊夜而來,多有打攪,請將軍恕罪。」
韋超的目中頓時異彩閃動,似乎連帳中的紅燭都陡然亮了起來,映襯得紅顏嬌艷絕倫,滿室生香。他也匆匆站起,呵呵笑著:「木姑娘客氣了,像姑娘這樣神仙般的人物,韋某平日想請都請不來呢。」
木挽香只用眼角的餘光一掃,就已將韋超那副垂涎三尺的惡色嘴臉看個清楚明白,心中雖然冷笑,但臉上的表情還是溫和有禮。「是挽香來的太唐突了。不過將軍大名早有耳聞,今日有幸得見,實是小女子之福。」
韋超被誇得心花怒放,忙對左右吩咐:「快給木姑娘安排一間大帳就寢。」旁人接令下去。裴朗道:「那我就先帶木姑娘去休息,一會兒再回來與將軍續談。」
裴朗領著木挽香來到一座空帳中,兩人走了進去,終於單獨相對。裴朗再也按耐不住心頭的激動和疑慮,問道:「香妹,你怎會來這裡?」
木挽香秀眉緊蹙:「你走後,我本想安心在揚州城內等你,可是那些揚州守軍日日歡宴,要我陪酒陪舞,而且人人粗鄙,對我口出穢言,還時時手腳不淨,我實在受不了,只有偷跑出來,希望能在這裡與你相見。」
裴朗聽著深為感動,「香妹,你為我如此以身涉險,我實在是受之有愧。」
木挽香柔聲笑道:「只要你能做出一番建樹,闖出些自己的名聲,不再讓旁人小視,挽香也就覺得欣慰了。」
裴朗激動的要去握她的手,木挽香卻微一側身,似無心又似有意的避開了。
裴朗心中有幾分失落,但想來姑娘家畢竟矜持,多道了幾聲關切之語,起身出了帳門。
獨坐帳中的木挽香望著漆黑的夜色悠悠而笑,雖然也曾百般設想,但即使是她自己,也沒有料到混進這座營盤是如此輕而易舉。讓這樣一群見色忘義的蠢才與太后搶奪江山,對太后而言,何嘗不是一種侮辱?難怪她會遠離洛陽,回長安坐山觀虎了。
倏然有刺破風聲之音劃過,她悚然警覺,抬手一晃,已將一枚飛針夾在指間,那細細的銀針上縛有一個紙條,藉著燭光而視,只有四個字:好自為之。
她淡淡冷笑,輕嘲一句:「好個多事又囉嗦的人。」一揚手,將那紙條在燭火上點燃焚盡。紙灰飛起,瀰漫四周,隱隱然似有人在帳外輕輕一歎,而後一切就再也杳無聲息了。
…………
次日,裴朗一早便來看望木挽香,怕她在帳中會氣悶,主動提出要領她在山間走走,木挽香欣然同意。
「這山荒涼貧瘠,比不得揚州景色,更比不了洛陽長安啊。」裴朗歎謂著。
木挽香看他一眼,問道:「公子是想家了?只要這裡的戰事能平息下來,便可即日返回洛陽。看韋將軍的意思,似乎對此戰有必勝的把握了?」
裴朗的面龐立刻煥發出光彩:「是啊,我雖不懂兵事,但看李孝逸的大軍已在江上停留了數日而絲毫不敢有所舉動,想來一定是對我方的部署頭疼不已啊。」